秀叶记不清多长时间没回家了，更想不起多长时间没有见到江林了。这一天，她向指挥长请了一天假，回家看看。
　　 快到村里时，秀叶见到了刚从地里干活回家的村会计杨成，她跟杨成打过招呼以后问他见没见过江林，杨成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看秀叶：“闺女，你妈没有跟你说吗？她把彩礼退给江林家了。”秀叶一听如五雷轰顶，呆在了原地，口里呐呐道：“为什么？为什么？”杨成说：“呃，秀叶，这是你妈的主意，你回家问问她吧！”
　　 秀叶一溜小跑回到家，嘭的一声踢开院门，把正在洗衣服的母亲吓了一跳：“死妮子，就不能轻点推门吗？跟吃了炸药似的！”
　　 “妈，为什么退掉江林家的彩礼？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秀叶呼呼喘着气，汗水和泪水一起在脸上流着。
　　 秀叶母亲直直地看着女儿：“咋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想退就退！还得跟你商量？”
　　 “都啥年代了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那个杨成，这个月算工分时少给了我两个工，我让他补给我他还不愿意，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咱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退了就退了，再给你找好的！”
　　 秀叶气得把门甩的咣当响：“除了江林，我谁也不嫁！”说完就跑出去了。
　　 秀叶妈追出门外：“这事你当不了家儿，江林那头你就别想了……秀叶，你个死妮子给我回来！”
　　 秀叶头也不回，向露水河指挥部跑去。
　　 没想到，第二天江林就让彩芬来找她，约她晚上小河边见面。
　　 这次相见两个人心里都有了心事，秀叶依旧穿着江林给她买的那件蓝色带碎花的连衣裙，江林不再像上次那样痴迷的欣赏，他低着头在前面走，秀叶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到了河边，江林坐在了河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此时已接近冬天，露水河水位下降了不少，河边的青石板露了出来，秀叶紧挨着江林坐了下来。
　　 沉默良久，江林才说起秀叶母亲退亲的事，小伙子看起来很懊恼，又很拘谨，他只是说了说秀叶母亲退亲的经过就不再说话了，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秀叶很期待他说下去，她默默地听着江林的叙说，希望他问自己：到底退婚是谁的主意，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女孩不好意思直接表白，只是在心里拼命说“退婚不是我的主意，我仍然爱着你！”七十年代，人很保守、很封建，秀叶和江林恋爱好长时间，连手都没有碰过，更别说有其他更亲密的举动了。可是那天晚上，江林再也没说退婚的事，他和秀叶聊了会儿别的就送她回家了。
　　 再一次回家时，母亲告诉秀叶，白庄的三姨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
　　 这个男的叫来富，他的父亲是白庄的村长，在来富高中毕业后通过关系把他安置到了古镇机械厂，那时，在厂里当个工人是很让人羡慕的，因为他们不用去地里风吹雨淋的死受，每个月都可以拿到固定的工资，旱涝保收。来富也在八中上的学，他认识秀叶，也很喜欢美丽的秀叶，他托父母找到同村秀叶的一个姨，让她给自己保媒。
　　 秀叶的三姨见了秀叶母亲，直把来富吹上了天，什么来富爹是村干部，在村里有威信，来富是工人，收入可观，再看看江林，除了长得帅，虽说是个民兵营长，也是个挣工分的农民，哪有人家来富有前途呢？
　　 秀叶母亲被说的动了心，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彩礼还给了媒人杨成，说这门亲事不成了。
　　 秀叶不愿意跟江林退婚，更不愿意跟来富见面，秀叶母亲一见她就絮叨不休，秀叶干脆不回家了，一直住在指挥部。
　　 可来富忍不住了，他决定亲自跟秀叶表白。
　　 这天，趁着工休，来富来找秀叶了。
　　 为了给秀叶留下好印象，来富特地做了精心的准备。他先在镇上的理发店理了一个三七分的中长发，然后穿上刚买的白衬衣，下面是交警蓝涤卡裤子，他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把白衬衣的下摆束进裤子里，看起来是利落了不少，可是那雪白的衬衣把他黝黑的脸衬得更黑了。来富借了工友刚买的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向指挥部驶去。
　　 来富骑着车，惬意地欣赏着路边的风景。路下面就是正在修建的顺水坝，河槽里都是赤膊露背在挖地基的农民，来富从他们身边经过，引起了众人的注目，工人的优越感让来富心里很是自得，迎面而来的河风把他塞进裤腰里的衬衣吹得鼓鼓的，他的心也好像随着飞了起来。他吹着口哨，不时甩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心里想着秀叶看见他时的表情，是惊讶还是羞涩？或许还有一些爱慕吧？毕竟自己跟那些泥腿子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啊！
　　 听到杨玉英说外面有个青年男子找自己，秀叶有些诧异：不应该是江林吧？他们前天晚上才在河边见的面。她从指挥部临时搭建的房屋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房前空地上那个推着自行车的青年男子，真像杨玉英说的那样，打扮得跟新女婿似的。
　　 “你是谁？找我有事？”秀叶问。
　　 “秀叶，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来富，咱在八中还是同学呢，我比你大两届。”来富依旧推着自行车：“秀叶，我找你说点事，这儿人多不方便，你能不能请个假，我们一起去镇上找个地方谈谈……”
　　 秀叶顿时明白了这个年轻人的来意：“哦，今天指挥部事多，上面一会儿还要来人检查，我请不下假，你有啥事就在这儿说吧！”
　　 “呃……秀叶，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想和你好……咱们交个朋友吧！”由于激动，来富说话有些结巴。
　　 “对不起，我有对象了。”秀叶干脆地说。
　　 “你是说那个江林吧？你们不是退婚了吗？”
　　 “退婚的是俺娘，我可没退婚！你要是没有其他事，就可以走了。”秀叶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说实话，她不喜欢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
　　 来富有些不甘心，他有些死皮赖脸地说：“秀叶，俺是真的喜欢你，我知道你还想着刘庄那个退伍军人江林，可是人家马上要去上大学了，咱跟人家不是一路人，江林以后不会回农村了，你还是跟我好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本来秀叶已经转身要走了，听来富说上大学的事，她的心里咯噔一声，猛地转过头：“你说的话是真的？”
　　 “咱乡里一共有两个指标，江林的定下来了，还有一个我不知道是谁，我是听俺爹说的，错不了。”来富说。
　　 “江林就是不要我，我也不会跟你好的，你死心吧！”秀叶咬了咬嘴唇，狠心说道，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来富怅然若失地看着秀叶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沉思了一会儿，骑上车返身走了。
　　 秀叶问了一下在露水河指挥部任副指挥的副乡长王纪川，得知乡里正在推荐大学生。秀叶想：虽然只剩下一个指标，自己也要争取一下，说不定上了大学以后可以跟江玉在一起呢，她甚至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开始设想两个人美好的未来……
　　 没想到机会很快就来了。
　　 又过了几天，乡里路乡长到指挥部找到秀叶，说乡里有个材料需要她写一下。秀叶当时已是乡里的常客，因为乡里有急需赶出的材料都会抽她去写，比如三级干部会乡长的发言稿，重大活动的新闻报导都去找她。路乡长找她的那一天，她把露水河指挥部的稿子赶出来天就快黑了，吃过晚饭秀叶匆匆赶往乡政府。
　　 每次去她都住在最北边的一排客房里，这次也一样。秀叶让服务员给她开了客房，刚准备休息一下，路乡长便跟进来，好像她一进乡政府大门他就知道了。秀叶看着路乡长闪烁的目光说：“路乡长，今天我很累，再说天也晚了，明天再说稿子的事吧。”路乡长说：“你来我屋里一趟，有话问你。”秀叶不好拒绝，只好跟着他走进他的房间，路乡长随手锁上了屋门，秀叶的心一惊，本能地盯了路乡长一眼，想去打开房门，谁料路乡长用手拦住了她，他让女孩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热情地为她倒了一杯水。
　　 路乡长简单问了一下秀叶在露水河的情况，然后话锋一转，问道：“你和江林退婚是不是嫌他没工作？”秀叶说：“不是的，退婚是俺娘的意思，我并没想和他退婚。”路乡长说：“乡里准备推荐江林去上大学，你如果愿意我也可以力荐你去上大学，你们俩可以双宿双飞，这事就是我负责的。”秀叶的心脏情不自禁地狂跳起来，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吗？可是还没等她把感激的话说出口，路乡长站起来来到她身边低声说道：“不过我是有条件的，你今晚必须住在我这里！”
　　 秀叶的脑袋嗡的一下，她想也没想就慌乱地往门口扑去，路乡长一把拉着了她，她开始拼命挣扎，男人不松手，女孩也不敢喊，当路乡长把他那张充满烟臭味的大嘴凑到她脸上时，秀叶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一边挣扎，一边哀求路乡长放了她。路乡长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双手伺机在她身上游走。两个人僵持了好一阵子，突然外面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路乡长赶紧松了手，秀叶打开房门，跌跌撞撞地冲出乡政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摸索着回到了露水河指挥部，她浑身哆嗦着一夜无眠睁着眼挨到天亮。
　　 几天后，江林来到露水河指挥部找秀叶。两个人还是无言相对，呆了一会儿，江林从挎着的绿色军用小挎包里拿出两个鲜艳的苹果放在秀叶面前的桌子上：“秀叶，我准备走了，不知道上学的事能不能走成……”秀叶说：“走不走成都无所谓……”秀叶的意思是，江林如果走不成两个人就在农村过一辈子，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一辈子种地也心甘情愿。若江林走成了，她也会努力的，争取走出大山和他相聚，她绝对不会在这个穷山沟呆一辈子。可是这些话在她嘴边打了好几个转儿她也没吐出口，她只是想，江林来找她就说明他没有放弃对自己的爱，她自然也不会放弃对他的爱，她想，江林一定在心里懂得自己的心意。
　　 可是当秀叶从别人口中得知江林上大学的消息时，江林竟然走了半个多月了，他走得悄无声息，片言只语都没有给秀叶留下。秀叶闻讯赶回村里，却在村头遇见了媒人杨成，杨成脸上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讥笑，劈头盖脸冲她说道：“秀叶，这次你可傻脸了吧，人家江林上大学走了，这下你娘要后悔死了……”一瞬间，秀叶真的傻了，她一直以为江林真的要上大学了，这个好消息一定会第一个告诉自己，谁料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杨成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房子的拐角处。
　　 秀叶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哪儿？她茫然地扭回头四处望望，发现自己站在村后的小路上，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村子里早已炊烟袅袅，去地里干活的人都回家了。夕阳已经落山，夜幕即将降临，村庄里次第亮起一盏盏昏黄的灯光，秀叶知道，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温暖的家。可是她的身边却是一片灰暗，阳历九月份的天，正是天凉好个秋，秀叶却冷得全身发抖。天渐渐黑下来，秀叶望着身后黑幽幽的山峦，空无一人，她的心也一片黑暗，变得空落落的。她不想回家，沿着山路，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山上走去，小路边的圪针扯着她的衣袖，划破了她裸露的手和脸，她却浑然不知。秀叶爬上红旗渠岸，累得精疲力竭，她一屁股坐在红旗渠边，两条腿顺势耷拉在渠内，渠水静静地流着，她的心却像翻江倒海的波涛。秀叶开始胡思乱想，是那个姓路的给江林说了什么挑拨离间的话？还是她在露水河的风言风语让江林信了？抑或是江林认为自己从此一步登天，开始嫌弃她这个农村女人？秀叶百思不得其解。对着大山，秀叶声嘶力竭地喊道：“为什么？！”大山传来了回声：“为什么？为什么？……”她又对着苍天大声问：“为什么？！”苍天却默然无语。秀叶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她忍不住嚎啕大哭。活了二十多年，她第一次哭得歇斯底里、痛彻心扉……
　　 不知什么时候，一弯月亮倒映在水里，摇摇晃晃，秀叶突然想跳下去，抱着这弯弯的月亮结束这撕心裂肺的痛苦。可是她没有，她想：我还没弄明白为什么江林这么绝情，我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这短暂的生命！秀叶哭累了，顺势仰躺在红旗渠岸上，天上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彩间穿行，满天的星斗，一眨一眨地好像在看着她。良久之后秀叶终于想明白了，人是需要自强的，几句谣言就可能动摇一颗不那么坚定的心，一个农村妇女是不值得一个有前途的人去爱的。突然怒火在秀叶胸中燃烧，她心里在喊：“江林，你误解我了，有一天我会证明我是清白的；江林，你小看我了，总有一天我会靠自己的努力走出这个穷山沟的！我发誓，我要让你知道被你抛弃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我恨你……”她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血顺着脖子往下流，她竟然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疼痛……秀叶又闭上眼，平静了一下情绪，然后站起来，一步一步下山。路边的荆条再次划过她的手指，她忽然折下一条，对着身边的一棵树狠狠地抽打，尽情发泄着心里的痛苦，一根荆条被抽的还剩一小截，她才扔掉，迈着坚定的步伐回家。
　　 回到家是什么时候秀叶也不清楚，家里人全都睡下了，她轻轻插好街门，回到自己住的小南屋，关门睡觉。睡梦中不知不觉她又看到那个姓路的对着她狞笑，嘴里流着哈喇子说：“后悔了吧，后悔了吧？”秀叶愤怒地骂道：“去你妈的！”她抓起一块砖头向他投去，咣当一声响秀叶被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发现枕头边一本厚厚的小说被她扔到了西墙跟。秀叶揉揉头痛欲裂的前额，下床洗漱。母亲见她嘴唇上一个大口子，脸上被划得一道道的，就问她怎么回事，秀叶低着头，懒得回答，匆匆喝点稀粥，便走回露水河指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