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夜来风雨声(中篇小说)
“我收到一封举报信,说三室主任林子健在外面开了一个厂子,养了一个小蜜。可康书记说这是诬告,不让查!”梁衍有意和妻子讨论这个问题。
“林子健是康茂廷的心腹爱将,他当然不让查了。”杨秀兰颇有见地地说。
“你说我该怎么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康书记是你的上司,他不让查你就别查呗!”
“可我心有不甘啊!如果举报信说的是真的,所里肯定蒙受了不少损失。”
“林子健与康茂廷物以类聚。康茂廷和苏黛眉好了多少年了,咱们厂的人都知道,林子健肯定也有相好。养女人需要钱,他开厂的事八九不离十。”
“你的推理不无道理。”梁衍赞许地说。“这件事不能含糊过去,我一定要查!”
“康书记那边怎么办?”秀兰担心地问。
“傻瓜,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走进六室实验室,黄汉麟被眼前如火如荼的工作场景感动了。三个工人和傅恒正在往压缩机泵上缠绕进气和通冷却水的紫铜管。一个缠,一个焊,一个在后面扶着紫铜盘管。傅恒端着一杯磷酸,每缠一圈,就在上面刷一圈磷酸,以便于锡焊。三个技术人员也在实验台前全神贯注地忙碌着。
见到汉麟,傅恒把磷酸交给一个技术人员,陪他到隔壁的办公室谈话。
田美英趴在桌上睡得口角流涎,另两个中年“活菩萨”你一言,我一语,也正谈得拆不开。忽见汉麟来了,连忙噤声,不好意思地笑笑,装模作样地看起书来。
汉麟视而不见,坐下来问傅恒:“气缸跟涨圈加工得怎么样了?”
“气缸正在焊接,涨圈的工装也已做好,只等着磨内外圆了。”
“唔,很好。”汉麟点点头,又问。“物资处的外购件都齐了吧?”
“齐是齐了,只是……”傅恒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傅恒鼓足勇气道:“物资处买的东西价格偏贵就不说了,关键是质量不行。真空阀漏气,耐磨塑料不耐磨,六十元一把的电铬铁,用了两个礼拜就坏了。”
汉麟蹙眉道:“我知道了。其他还有什么问题,都说出来!”
“别的嘛,就是在财务借钱有些不方便。周转金、差旅费什么的,经常一拖就是一个礼拜。”
“妈的,你们能用几个鸟钱!”汉麟愤然作色道。“都是那个姓蒋的女人故意刁难!”
“这都是小事,对生产影响不大,我保证十一月份交货。”
汉麟稍感释怀,接着问道:“技术上还有什么问题?”
“膨胀机几个零件的尺寸我们作了修改,你审核一下。”
傅恒叫来膨胀机工程师,打开电脑,调出图纸,三人仔细磋商起来。
离了六室,黄汉麟又来到特冷厂。俞峻陪他在车间转看。
车间里机器轰鸣,一片繁忙。床子边的工人有不少陌生面孔。汉麟问俞峻,俞峻道:“他们都是我请的临时工。”
特冷厂近来形势喜人,一连接了出口美国的投币盒、出口荷兰的烟道等几个利润上百万的项目,活多得干不完。厂里原来看人干活的那部分人,现在多数仍在看着,因为他们手生,干不了活。俞峻便从外面招了十几名技术好的下岗工人,顶了他们的缺。
汉麟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称赞道:“这些人干得不错啊!”。
“那当然,干得不好,我随时请他们走路!”
“可惜我们不能请厂里干不了活的人走路,否则他们也会干得很好的。”
俞峻粲然,他分外佩服黄副所长这种寓庄于谐的幽默。
“如果我们有这样的权力,60所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点不错。”汉麟说。“但我相信,随着改革的深入,我们会有这种权力的。这叫能者上,庸者下,优胜劣汰!”
“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俞峻补充了一句。
“你已经开始运用了,对吧?”汉麟微笑道。“说说厂里的情形。”
“照这个势头,三五年内吃饭不成问题;而且我打算今明两年先把厂里的三十万欠款还掉。”
“好,非常好!”汉麟叹赏道。“俞代厂长,看来你这个‘代’字是去掉的时候了。”
一周后,所里正式下文,聘任俞峻为特种制冷设备厂厂长。
金祥低温技术公司开张三个多月,合同也签了五、六台,维修任务更是接了若干,销售形势挺好的,可他们竟然发不起工资了!
金祥公司许诺的一百万连影子也没见到。焦弘尧一问这事,对方就说金祥最近亏了好几百万,资金非常紧张,总公司裁员达百分之三十!实在无力顾及他们。焦弘尧明知是托词,却也毫无办法。
合同预付款加维修费共有四、五十万,发公司三十多人的工资绰绰有余,而公司财务反映的情况却吓人一跳,给客户的回扣多少多少万,招待费、差旅费多少多少万,各种税收及摊派多少多少万。一算帐剩下的钱确实不够发工资了。由于财务跟销售都是金祥方面的人,十二室的人,包括焦弘尧在内,根本不清楚这些钱是怎么花的。总之,活是十二室的人干的,钱却归金祥的人支配,想起来真叫人气破肚皮!
更让焦弘尧窝心的还是儿子出国的事。金祥老总先是说美国的大学还没联系好,需要等一段时间。后来又说大学联系好了,领事馆的签证又不好办,还得等。再后来,发生了“9•11”,金祥老总直言相告,事情黄了!他们尽了全力,可天公不作美,太遗憾了!
焦弘尧知道自己被骗了,锥心刺骨般气恼。他焦某人素以精于筹谋算计闻名,竟也遭人愚弄,吃了这个哑巴亏。真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懊丧之余,他对金祥公司产生了强烈的厌恨,在康茂廷面前恶骂金祥公司言而无信,不讲义气,要求马上跟他们散伙。康茂廷表示同意。二人找金祥老总一谈,对方不动声色,变戏法似的拿两卷录音带。放出来一听,竟是焦弘尧在家收礼及康茂廷在“黛眉酒吧”收受红包的声音。他俩知道遇上了高人,便偃旗息鼓,闭口不提散伙的话了。
十二室的人拿不到工资,纷纷找所长书记反映情况,告金祥的状,说金祥公司“狼外婆”的嘴脸已暴露无遗,应趁早予以驱逐。康茂廷心里有鬼,不发一言。钟祺安抚、劝退众人之后,即萌生了与金祥公司终止合作的念头。
梁衍私下里找三室多名职工谈话,向他们打听林子健的情况。可他听到的却是一片颂扬之声,什么工作勤勉、业绩斐然;一身正气,不赌不嫖等等。梁衍心里直犯嘀咕,那封举报信是三室的人写的吗?殊不知林子健在奖金的发放上毫不吝惜,他上任后三室每年人均奖都在六千以上。下面的人对他感恩戴德,自然是交口称誉。即便少数知情人看不惯他,也最多用匿名信渲泄自己的不满,绝不会在言语上流露出一丝半毫。
梁衍又带着财务处的一名老会计,以检查业务为名,查看了三室的往来帐目,但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梁衍不甘心,使出最后一招,包一辆“的士”暗中盯了林子健几天。可他一下班不是回自己家就是回父母家,既没见他去藏娇的金屋,也没见他去私开的小厂。多番调查没有结果,梁衍只得把这事放下了。
周一上午,所长办公例会照常举行,讨论赴法国进行技术考察的人选。
60所今年有一个重要的技改项目,筹建一条斯特林制冷机生产线,需要组织相关人员出国考察。经比较,法国的斯特林制冷机性能最好,因此目的地定在了法国。
钟祺说:“考察小组额定四人,由康茂廷书记带队。”康茂廷当仁不让地笑笑。“一室的正副主任是一定要去的,最后一个名额,你们看谁去比较合适?”
康茂廷说:“让老曹去吧!他老早就盼着出一次国了。”
“我不同意!”黄汉麟道。“此行的目的是考察斯特林制冷机生产线,得让搞斯特林的专业技术人员去,曹怿安处长显然不合适。”
钟祺问:“你认为应该让谁去?”
“勤自励。”
康茂廷脸色一阴:“我不是搞斯特林的,我也不该去!让黄副所长带队去好了。”
钟祺斡旋道:“你是领队,就别说这个话了。”
康茂廷道:“曹怿安是老同志,兢兢业业几十年,难道不该照顾他出一次国吗?”
“曹处长去年拿了一次政府特殊津贴,已经是很照顾了。”汉麟正色道。“这次出国是考察技术,又不是观光游历,岂能当作好处让给谁?”
钟祺问:“梁衍,你的意见呢?”
梁衍踌躇半晌,道:“让老曹去吧!他就快退休了。”
“那就让曹怿安去吧!”钟祺决定道。“汉麟,勤自励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三比一,少数服从多数。黄汉麟勉强点点头。
七
双休日,勤自励一个人在实验室装配斯特林制冷机。
儿子由老婆照管之后,勤自励心无挂碍,把全副精力放在了课题上,双休日、节假日加班是家常便饭。他干活非常拚命,一室的人都很佩服。
命运无常,生活无情。灾难和不幸像个残酷的工头,总是神出鬼没地偷袭着人类。儿子生下来头就偏大,两岁时言语智力均不及常儿,一场高烧过后确诊为脑瘫。家里从此愁云密布,阴影笼罩,欢声笑语难得一见。
勤自励夫妇疼爱儿子,不管外人如何劝说,他俩就是不肯生二胎。哪对夫妻不想要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但他们一旦有了另一个孩子,儿子的治疗和培养必将受到影响,他将来生活能否自理也是个问号。夫妻俩不愿分心,他们要对儿子负责,儿子的未来就是他们的未来。两口子发誓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能独立生活、并且对社会有用的人。
勤自励坐在实验台前,专心致志地干着活。门响了,钟祺和黄汉麟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小勤同志,辛苦了!”钟祺笑吟吟地伸出手来。
勤自励慌忙丢下手里的零件,握住所长温暖的大手,连声称谢。
“噢,已经在装配了?”黄汉麟拿起尚未装好的制冷机看了又看,“什么时候可以装完?”
“这个月底。下个月就开机试验。”
“干得不错啊,小勤同志。”钟祺赞许地说。“你这种敬业精神值得全所的科技人员学习!”
“这算什么!”勤自励动情地说。“我儿子生病,所里对我实在是太照顾了!我无以为报,只有拚命工作,以报答所领导的知遇之恩。”
“这不能说是照顾,而是你应得的待遇。”钟祺拍拍勤自励的肩膀。“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你儿子的病,会治好的,别太担心了,啊!”
勤自励连连点头。
黄汉麟问:“小勤,中午饭怎么解决?”
“我已经打电话订过盒饭了。”
走出实验室,钟祺感慨地说:“60所要是多几个像勤自励这样的人,恐怕早就发展起来了。”
“是啊,科研院所最难得的就是人材,而且是积极肯干的人材!”汉麟亦有同感。
“说起人材,你绝对算是一个!不但是科研人材,而且还是管理人材!”
“所长过奖了!”汉麟脸红道。“我差得远呢!搞科研,我不如勤自励;搞管理,我不如你。”
“你走上领导岗位了嘛!如果专搞科研,你不会比勤自励差;再说搞管理,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你肯定比我强!”
“所长,你再说下去我可要钻地缝了!”
钟祺笑道:“好听的不说了,再说说不好听的。你的缺点就是太直,也许还有点倔。所里不少老同志反映,你不太给他们面子。”
“我也是为了工作嘛。”汉麟觉得有些委屈。
“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对的。比如曹怿安出国这件事。”钟祺道。“汉麟,你读过《金瓶梅》吗?”
“没有。这方面我远不如您。”汉麟老实地说。他知道钟祺喜欢读书,文学修养深厚。
“一般人都以为《金瓶梅》是部淫书,其实它是本世情小说。书中有两句话可以浓缩整本书的内容。‘天理如此如此,人情不然不然。’我们共产党人有时候也是讲人情的。”
“所以你把出国考察当作人情送给了曹怿安?”话一出口汉麟就后悔了,这句话的讽刺意味太重了。
钟祺并未着恼,点头道:“对。曹怿安是老同志的代表,我不想太伤老同志的心。所里的老同志,不论贡献大小,他们都是宝啊。”
汉麟突然明白了:“所以你才平衡兼顾,让曹怿安出国的。所长,领导上的艺术,我差你实在太远了!”
“但有一件事,我要向你检讨。”
黄汉麟已经猜到了。
“十二室联合金祥公司这件事,现在看来,你是对的,我们都错了!再等两三个月,如果还未出现转机,我就把十二室撤回来。”
下飞机后,康茂廷没有回家,而是径直来到黛眉的住处。
事先通过电话,黛眉精心修饰了一番,愈显端妍妩媚。茂廷一进门,她就扑上去搂住脖子,报以一个热烈缠绵的长吻。小别胜新婚的感觉是如此鲜明,如此美妙,康茂廷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为什么不让我开车接你?”苏黛眉有一辆富康。
“让曹怿安他们看到了不好。”
黛眉咯咯笑道:“我们俩的事在所里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你还怕他们闲话?”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要没人亲眼看见咱俩在一起,我们就可抵赖。”
“你真是一只老狐狸。”黛眉嗔道。
“来、来、来,看看老狐狸给你捎的礼物。”
茂廷从旅行包里取出七、八瓶法国香水,花花绿绿地摆了一茶几。黛眉惊喜地睁大眼睛,拧开一瓶放在鼻下嗅着。屋子里立刻弥满了一股馥郁的玫瑰花香。
感谢作者分享,问好,预祝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