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污点(小说)
“说说又咋了?又不会当他的面说……”
寝室的嘀咕声一直进行到深夜。
廖丫头这一夜彻底失眠了,那一句句话语如一根根毒箭直刺她的心脏,她单纯且失落的心灵受不了,她快要疯了。她以前听说过,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她还好听,唾沫星子就那么点口水,真能淹死人吗?她现在真相信了,人言可畏。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廖丫头埋着头走路,生怕见到任何人,甚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身后的目光像一根根毒箭直刺她的后背。她害怕白天,只盼望夜晚早点到来,蒙起被子塞住耳朵耳朵,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赵大宝是男人,是洼里小学唯一男老师,不像女人爱嚼耳根子,昨天的见闻让他心里有了块疙瘩,明显像他这样淘汰到乡下的老师是不受待见的,是受排挤的,严格来说,他的成绩没考好,像是劳改犯来劳改的,有啥资格谈条件待遇。他变得沉默了,办公室里从不多说一句话,在校里校外,尽量少与几个女老师碰面,有时会拐着弯儿避开,更多时候鼻子和脸硬碰上了,他也只勉强地点一下头挤出一丝笑容。
九
开学后的第三天,女老师混合宿舍炸了锅,不过这炸锅的事儿赵大宝毫无知晓。
一大早的,一如往常的天空依旧那么晴朗,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鸟儿啾啾地叫着,洼里小路上的孩子快乐得像只小鸟,在洼里的山路上穿梭,他们唱起快乐的歌儿向学校蹦去。三个女老师还在混合宿舍里洗漱,廖丫头昨天下午请假了,说是去洼外的街上办事儿,昨晚也没回来。
“廖丫头至今未归,一个末位交流的对象还牛逼个啥?屌里屌气的。”薄嘴唇说。
“就是,我看她的心还在城里,根本都没有安定下来。”丹凤眼说。
“你们少说几句,我看廖丫头这几天神情忧郁满腹心事似的,是不是我们的聊天让她给听到了。”张主任止住了她们的话头儿。
正说着,郑校长一脸的不悦来到混合宿舍。
“郑校长,一大早的,咋吊着个脸?谁得罪你了?别气,我们姐妹给你捶捶背消消气,怒气伤肝,对女人的肤色影响太大。”张主任边说边用她那娇嫩白皙的手轻柔揉搓着郑校长的肩膀。
薄嘴唇、丹凤眼也凑了过来帮着揉郑校长的丰腴的大腿。
郑校长还是一脸的怒气。“姐妹们,你们干的好事儿!”
众人一脸的慌惑,真不知郑校长一大早的发这么大脾气,也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儿没做好,招惹校长了,个个一脸的雾水,个个也默不作声了,像被冤枉而受到极大的委曲。
你们看看。郑校长把手中的一张写满字的纸扔到她们面前,字迹娟秀圆闰,如小巧玲珑的廖丫头。
辞职申请书。众人惊呼。廖丫头辞职了!她是不是疯了?如今各行各业逢进必考,要想混得个老师这样的事业编制,也得过五关斩六将啊。
在众人看到廖丫头的辞职书的时候,廖丫头已经坐上了返回县城的客车了。她的眼里噙着泪水,家里就她一个独生女,阿爸阿妈要照顾,而身处异乡,遭白眼忍受唾沫星子,心底里的那一粒如毒瘤似的污点迅速扩散,一发而不可收,她的五脏六府骨子皮肤甚至于毛发都感到钻心的痛,痛得她汗如雨滴泪如雨下。她受不了了,逃离是唯一解脱的法子,她爱天真无邪的孩子,爱那一双双可爱如繁星的眼睛,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逃离,逃脱那一双双世俗的眼睛刺人的目光。她透过车窗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李家洼,仅仅呆了三天,这也许只是她生命旅程中的一个驿站,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灰色记忆。她不愿回头,扭过头望着前方,人生的理想在前方路在脚下。她抹了把泪水甩了甩头,她还真舍不得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但现实就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你们的嘴巴子痒了,不说不行吗?廖丫头本来心里就有压力负担,这倒好,本来洼里就缺人,这样以来,就更缺人了。郑校长依然阴沉着脸说。
“我们没说啥?廖丫头心里有鬼,不愿呆在山沟里,我们有啥办法?”薄嘴唇辩解着。
“薄嘴唇,你觉得我冤枉了你吗?肯定是你们背地里嚼耳根子,让廖丫头听到了,你要觉得我冤枉了你们,那你们说说看,廖丫头不仅给我递交了辞职申请,也给中心学校递交了辞职申请,刚大早的,李校长来了电话,说人是我们给气走的,课程我们自己负责,谁觉得自己被冤枉了谁就把廖丫头的课程担负起来。”郑校长厉声道。
众人又沉默不作声了。
“郑校长,这事儿应该开个会,大家商议一下,该如何分配课程?”张主任打破了沉默。
“你傻了,还不嫌事情不够大,开会商议?让老赵也知道廖丫头辞职的原因吗?他俩可是城里来的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郑校长怒气未消。
“哪怎么办呢?”丹凤眼问道。
“还能怎么办?对于廖丫头辞职的真正原因要瞒着老赵编个由头,就说廖丫头的男朋友在城里给她寻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免得扰乱军心。”郑校长说。
“郑校长,你真是我们的‘大姐大’,做事沉稳细心。”张主任献着媚。
“所以我们姐妹几个就在这个大寝室里开个短会,统一一下思想和口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廖丫头辞职那是她的自由,如今我们的课程还是调整成一个人一个班。”郑校长说。
众人沉默,这实际上就是宣布,哪是商议。
“另外,这几天我想通了一件事儿,老赵是我们学校先前的校长,前几天,我和你们对他的态度有些冷漠,他已经有思想负担了,难道你们没有看出来?”郑校长说
“是的,我们见着他就爱一个人站在操场上发呆。”众人说。
“所以我们不能再叫他老赵,改口叫他‘赵校长’,显得尊重,大家能不能做到?”郑校长说。
众人都说能。
“好,感谢众姐妹对我工作的支持,另外,我们都要以实际行动欢迎老赵校长来我们洼里工作,我决定把老赵校长原先居住的那套套房腾出来让他住,我希望众姐妹要管好自己的嘴巴,把老赵校长当成我们的客人,好了,不说了,我去腾房间了。”郑校长说罢,就往她的寝室走去。
众人也跟着她一起收拾房间。
课间时间,赵大宝回到了办公室,一般的情况下,他课间都在教室里辅导孩子,回到办公室的目的就是倒杯茶水,倒罢茶水他又会回到教室,人贵有自知之明,心里窝着事儿,在一起瞎聊就觉得低人一等,他就尽力避开和众人聚在一起。
“赵校长,你坐一会儿,我们利用课间操时间开个短会。”郑校长叫住了他。
他怔了一下了,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同时,他感觉怪怪的,咋郑校长叫他“赵校长”?随口说了一句,“郑校长,我已经不是校长了,你还是叫我老赵顺耳些。”
“赵校长,你永远是赵家洼小学的校长,前几天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周冒犯了你还请你见谅。”郑校长笑着说。
“你还是叫我老赵吧,已经有一年多没人叫我校长了,叫校长让我不自然,叫老赵听着顺耳。”赵大宝带着哀求的语气。
“好吧,就叫老赵,老赵,你是赵家洼小学的功臣,今年又来洼里奉献余热,你这种老骥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老师学习,廖丫头的男朋友在城里给她谋了一份好工作,她已经辞职了,她的课程由你负责,你只管一年级一个班的课程,其它的课程全部放下,也就是我们每个老师包一个班,公平合理,不存在扯皮推诿。”郑校长和颜悦色地说。
赵大宝心里一惊,他这几天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知廖丫头辞职的事儿?廖丫头咋就辞职呢?多好的一个丫头,咋说不干就不干了?丫头教书多好呀,和孩子们打交道,单纯,不像其它行业,乌七八糟的,存在着很多危险。难道像郑校长说得那样,她谋得了一份更好的工作?不对,郑校长说她男朋友给她谋了一份好工作,年轻人谈恋爱在一起是好事,可那天他和廖丫头交谈的过程中,她说她还没有男朋友。她说,她眼前以事业为重,好好地钻研教材教好学生出成绩之后再谈恋爱。咋突然之间廖丫头就有了男朋友了?他有些不理解。
“老赵,你舍家小背井离乡来洼里支持我们工作,我代表全体师生感谢你,我已将你原来住的那套居室给你腾出来,中午时间你就搬进去。”郑校长接着说。
“郑校长,你说啥?啥房子腾出来,让我搬进去?”赵大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质问了一遍。
“是的,经过校班子研究决定,你住那套居室,因为你不远千里来赵家洼,若嫂子来了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的老师有些就住在洼里,洼外的街上都有房子。”郑校长继续说。
“郑校长,我住进去了,你住哪儿?”赵大宝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间他又发现自己说错话了,竟问起郑校长住哪儿?脸火辣辣的。
众老师呵呵地笑着。
“老赵,你就别推辞了,我家在街上回家方便,在校我就和众姐妹们住在一起。”郑校长也呵呵地笑着。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上课铃响了,老师们都奔向了教室。
赵大宝搬进了原来的那套居室,脸上也有了些笑容和光彩,前几天胸口痛得要命,痛得额头沁出豆粒大的汗滴,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就爬在床上,双手握成拳头顶住胸口以缓解剧痛。
日子总是美好的,灰暗的天空总会过去。
十
赵大宝如洼里的村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默默无闻地干好本份工作,学校里的是是非非他从不过问,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听到了装作没听到,只想和孩子们在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让别人遗忘。过时过节,郑校长为了凝聚老师们的团结,买了些酒菜,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老师们在一起海吃海喝,上座总是给他留着。他只是夹了些饭菜,把碗端回到套房里去吃,显得特别不合群。老师们摇头叹息,这老赵的心里有一块石头放不下。
日子如白开水般清淡,平平淡淡才是真。赵大宝在内心很感激郑校长及老师们为他做的一切。开始一段时间,他内心感到平衡,有了一种存在感,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那粒毒瘤又在散发。有几个晚上,他一直在想廖丫头的事情,想到第一见到她时脸上挂着的泪痕。哎,真是个可怜丫头,不像他来到乡下,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而廖丫头不行,她家里还有多病的爸妈。难道她的离去真如郑校长说的那样吗?想了无数个晚上之后,他终于想通了一点,廖丫头辞职就是沉重的心里负担和压力造成的。实际上,廖丫头就是个可怜虫,自己何尝不是?廖丫头走后,郑校长敬重他,老师们尊敬他,他反而有些不自然不习惯。他终于明白了,她们的敬重像是施舍同情及可怜,他不需要这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反正心底里就压着块毒瘤般的石块,有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喘不过气胸口就胀痛。所以他避免所有聚集性活动。
洼里的村民纯朴善良,每逢下半年杀年猪时,都请老师们去喝“猪血汤”(山里人俗语)。要是以前,他第一个带领老师们去,而且在席桌上第一个拿起酒杯充当主人家给老师们敬酒。而如今,当村民请学校老师喝“猪血汤”的时候,所有老师都去了,而他总是以胸口痛正在吃药为由辞掉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先前风风光光离开赵家洼,而今他被罚回来了。他不知道他以眼前的身份(一个末位交流的老师)去参加宴请,洼里的亲朋好友会以一种什么的目光看待他。也许别人根本都没有往这层面里想,但是他得想,亲朋好友不会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可他的心情总是好不起来。他曾试着忘记自己的身份,就像在城中的家里和女人商议好的,城里学校给了补助,有失有得,心里平衡了。可到了赵家洼小学,他心里的那种平衡感没有了,被一种屈辱感所充斥。他也曾试图从这种屈辱感中解脱出来,可世上的一切事情往往是事与愿违,他越想解脱却越陷入其中,且越陷越深,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泥潭之中。
班上有个学生叫胡圆圆,生得墩墩实实虎头虎脑,但学习成绩却一塌糊涂,他聪明但懒惰且学习态度不踏实,有着一肚子坏水,孩子们都叫他“胡瘪瘪”,与之真名相呼应,更能体现出其本质。胡瘪瘪怎样的坏呢?心思从没有用在学习上,净搞些恶作剧,譬如,洼地哪家菜地的黄瓜苗开花了,把金黄色的小花摘下插在乱糟糟的头发中扮女生。最可气的是,他见赵大爷菜地里的南瓜长得欢实,成熟的南瓜黄澄澄的,他就用弯刀在南瓜剜下一块,然后掏出小鸡鸡对准剜下的洞口尿尿阿屎,最后再把剜下的南瓜块盖上,等它自己慢慢痊愈,害得李大爷一家人喝了一锅臭烘烘的南瓜汤。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洼里人都说,这小家伙坏得头顶长疮脚板流脓,坏透了。
胡圆圆的成绩差,赵大宝不得不去家访,家中只有其奶奶在家,其阿爹胡二憨(小名胡冲子)和阿娘常年在外打工,他属于典型的留守儿童,隔代教育,奶奶娇惯溺爱。
“哎哟,赵老师,真是稀客,快坐快坐,俺家圆圆可听话,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作业完成,还帮俺做家务,是个好孩子。”老人家说。
赵大宝想反映一下胡圆圆在校的真实表现,没想到老人家竟抢在他之前把该说的都说了,他还能说啥?这样的情况最好能直接与其爹娘交流。他觉得多说无益浪费口舌,就返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