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污点(小说)
胡圆圆的作业仍然不做,且次次考试都是“鸭蛋”,这如何是好,他心里很清楚,班上只有十几个学生,在教学成绩评比中,每一个学生的成绩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优生率及格率双优秀双及格低分率平均分等六大评估指数中,每一项都与胡圆圆的“鸭蛋”有着密切的联系,其它的孩子每次考试都是九十分以上,不存在与评估指数相关联,他大可放心,唯独胡圆圆的“鸭蛋”,可以这么说吧,如果他的教学成绩评估看成是一场战役,而这次战役的关键则是胡圆圆的“鸭蛋”,通过前几次全乡考试分析后,不奢望胡圆圆考到八十分,只要考到六十分以上就行了,他的教学成绩稳拿全乡第一,若胡圆圆成绩不及格,甚至于“鸭蛋”,那么他的教学成绩评估就会倒数第一。如此大的反差,让他心急如焚,胡圆圆成了压在他胸口的第二石头,必须把胡圆圆的成绩提升起来,他要打赢这场战役以雪前耻。
胡圆圆的家离学校不算远,五分钟时间就可以回家。俗话说,笨鸟先飞。他要把胡圆圆这只聪明的“笨鸟”扭转过来,成为学习成绩佼佼者。他想了很多天,没有什么捷径可走,世上没有天才,只有勤奋和汗水,决定每天放学给胡圆圆补习一个小时的课程,免得这小子放学后没事干在洼瞎遛跶害人。
赵大宝把胡圆圆留在学校补习,开始一段时间这小子挺老实,也很配合他,成绩有所提高,每次考试能考三十分了。他心中暗喜,工夫不负有心人,假以时日,这小子一定能达到及格的。他更加努力了,对这小子也特别上心,要求更加严格了,作业不做起决不许回家,甚至不让吃饭。这样以来,物极必反,胡圆圆受不了这么严格的要求了,就向其奶奶告状。老人家溺爱娇惯孙子,就找到赵大宝说:“赵老师,圆圆成绩是个啥样就啥样,你别给他补习了,好吗?”唉!赵大宝落得了个吃里不讨好的结果,但他还是苦口婆心地说:“老人家,一年级是孩子打好基础培养良好学习习惯的关键时刻,孩子学习好了,将来在社会才有立足之地。”他把口舌都说干了,老人家还是不领情,说:“洼里其它的娃儿都没有补习,为啥让圆圆留在学校受煎熬?”他真是哭笑不得,心里说,反正我是为了孩子的成绩,问心无愧。
胡圆圆终于憋不住,周一至周五除了上课,课外时间赵老师一直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他没得时间调皮搞恶作剧了。江山易改秉性难易,狗改不了吃屎。这个周末,赵老师不可能把他再拴在裤腰带上。他的双手又开始痒痒,带了一只没了油的油壶准备去洼底的小河里捉些鱼虾玩。此值春暖花开时节,麦苗绿油油的,各色各样的花儿竞相开放,蝴蝶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多么自由啊。他想逮住一只蜜蜂,班上的女生最怕蜜蜂了,怕蜜蜂蜇她们。他逮蜜蜂有窍门,就是用一根细柳枝做成圆弧状,再把房前屋后的蜘蛛网给网上,这样就可以捕捉蜜蜂了。他折回家里很快做成了一张网蜜蜂的网子,又兴冲冲地来到麦地边,正准备捕捉蜜蜂时,他忽然发现,脚边的小麦一阵颤动,他定睛一看,哎呀!我的个娘亲。一条小花蛇正在向前蠕动着爬行。他知道这样的小花蛇没毒,且很乖不咬人,他以前玩过很多次。哦,对了,相比较蜜蜂而言,班上的女生更怕蛇,男生也怕。他得意地笑了一下,这次他定要让班上的女生男生都知道他的厉害。他知道,捉蛇就要掐七寸,小花蛇的七寸就是脑袋后的脖子。他伸手一抓,大拇指和食指便捏住了小花蛇的脖子。小花蛇吐着红红的小蕊子,乖乖地成了他的俘虏。他把小花蛇放进了油壶,又在油壶盖上戳了个小窟窿,免得小花蛇闭死了。
今天的收获不错,胡圆圆的脸上荡漾着邪恶的笑容。他来到一块空旷的河滩边。他得玩弄小花蛇,就像猫逮住了老鼠并不急于吃掉,而是玩弄老鼠,直到老鼠归顺它不再逃跑了。他把壶盖拧开,用油壶装小花蛇,不担心小花蛇逃跑。他以前也逮过一只小花蛇,用的是蛇皮袋子,仅仅一顿饭的时间,那只小花蛇就用头和身子把蛇皮袋子拱出一只洞逃走了,那次,他伤心地哭了一个晚上。
小花蛇探着脑袋,窥视胡圆圆一阵子后,便使出全身的劲儿向前蠕动爬行着,似要逃走。他格格一笑,也不急于拽住小花蛇,等小花蛇爬出一段距离后,他便伸出小手瞅准小花蛇的尾巴往回一拽,小花蛇又回到原地。几个回合之后,小花蛇已经精疲力竭了,知道逃跑是徒劳,不再逃跑。他得意地笑了,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不怕你不归顺我。他把小花蛇放在自己的手掌和胳膊上,小花蛇很温顺地看着他,吐着蕊子,像是在说,我们成为朋友吧。他把手塞进小花蛇的嘴里,小花蛇也不咬他。它彻底归顺了他,他心满意足了。他又逮了一只小青蛙,扔进了油壶,他得给他的好朋友备足丰盛的美餐。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唱着歌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这个周末过得真开心。
十一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一节是早读课,赵大宝早早地进了教室,这是昨天上的一首古诗《春晓》,今天早读时间要完成背诵任务。他一进教室,环视四周之后,所有孩子都到齐了,特别是胡圆圆同学,今天也显得格外积极在他进教室之前就已经进了教室。他开始用抑扬顿挫的语调领教孩子们读《春晓》,读了几遍之后,他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的得意门生赵小翠。他坐在讲台上开始批发作业,洼里的老师都是这样包班教学,挤时间面对面地与孩子批发辅导交流作业。
赵小翠是班长和学习委员,论辈份是他的孙女,不仅品学兼优,而且工作也很负责。他很看好她,也很喜欢她,这喜欢不是出于家门,而是心底对品学兼优的孩子一种喜爱。她用字正腔圆且带着稚气的声音领读孩子们读书,孩子们读得很专心。朗朗的读书穿过窗子,越过校园,引来了一群群鸟儿观摩。
胡圆圆这会儿是他偷玩的时候,赵老师领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作业,不能专注他,赵小翠坐在他前面,背对着他,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他。说实在的,要说他心中恨教室里的那些人,赵老师是他的老师,他不敢恨,更不知道怎么恨,最恨的就是赵小翠了。赵小翠一天到晚把他当犯人般看押着,只要偷玩一下或是调一下皮,只要被她发现了,她就给赵老师打小报告,害得他没少受批评,昨晚,他就想好了,在今天放学的路上,他一定要用小花蛇惩治一下赵小翠,让她以后不敢再给赵老师打小报告。他此时心里痒痒的,痒痒的根由是书包里的油壶及壶里的小花蛇。他悄悄地弯下身子,把课桌底的书包里的油壶拿了出来,拧开了瓶盖,把小花蛇放在地上,尽情地玩弄起来。小花蛇很乖巧,缠着他的手指头,吐着小蕊子舔他的指头,尽情地享受他的爱抚。
赵小翠感觉身后没有了读书的声音,她时刻都在注意着胡圆圆,老师交待的事情她必须保质保量地完成。她猛然转头,咋了?不见了胡圆圆的脑袋,胡圆圆的脑袋钻到了课桌底下,这还得了,她大声叫道,胡圆圆,你不读书又在偷懒,是不是?
胡圆圆听到赵小翠的吼叫,冷不防吓得浑身一颤,手中小花蛇也被他抖落到地上了,小花蛇获得了自由,悄无声息地向前爬行着。班——班长——我——的笔掉——地上了——我去——捡——他灵机一动撒了谎,哆哆嗦嗦地回答,在教室里,有赵老师给她撑腰,他不敢乱来。
赵小翠的吼叫声惊动了赵大宝。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和作业本,站起身来走下了讲台,向胡圆圆的座位走去,眼睛紧盯着胡圆圆,透露无比的威严。
“哎哟!蛇——蛇缠住——我了——”一声凄厉的哭叫声划过教室的窗子,赵小翠歇斯底里地叫着。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她被吓晕了,惊得窗外电线杆上的鸟儿箭一般地飞走了。
孩子们都朝赵小翠的座位下望去,眼里都露出惊悚的目光,吓得都捂住了眼睛,只有胡圆圆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
赵大宝迅速弯下身去把缠在赵小翠脚上的小花蛇拽掉,扔出了教室院墙外的草丛中,折回教室把赵小翠抱在怀里,用指甲掐住了她的人中,使劲地喊着,“赵小翠——赵小翠——赵小翠——”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赵小翠苏醒了过来。她依然惊魂未定地叫着:“蛇——蛇——蛇——胡圆圆的蛇——胡圆圆的蛇——”
赵大宝的底线如离弦的箭崩断了,在讲台上站了大半辈子,恪守师德规范,从不体罚变相体罚孩子,此时,他怒火冲天,起身对准胡圆圆的脸蛋就是一巴掌。
哇的一声,胡圆圆哭了起来,他的哭,不仅是赵老师放走了他心爱的小花蛇,而且还打他。他稚嫩的脸立即起了五个指印,火辣辣地痛。
赵小翠见赵老师惩罚了胡圆圆,她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止住了哭声。只是胡圆圆的半边脸肿得像馒头。那天下午,胡圆圆没来上学了。
第二天一大早,校园里炸了锅。从未谋面的胡冲子冲进了校园,尾随其后的是胡圆圆奶奶,她手拉着胡圆圆,脸拉成了弯刀布满了阴云。
“赵老贼,你竟敢扇俺儿子,俺也让你尝尝被扇打的滋味儿。”他边吼叫着边冲到了赵大宝的面前。
孩子们正在晨读,赵大宝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作业,冷不防被冲到他面前的凶煞的胡冲子怔懵了,杵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他自从上讲台之后首次遇到的突发事件。
胡冲子没有给他清醒的机会,伸出他那强有力的巴掌左右开张扇着赵大宝的老脸。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这声音似除夕之夜的鞭炮声。
赵大宝彻底地懵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没有还手,脸被胡冲子扇得像左右摆动的波浪鼓。他的老脸麻木了,没有了那火辣辣的生痛,只见得青一块紫一块乌一块,眼睛也变得模糊了,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郑校长及全校老师都赶来了,她们奋力拉开了胡冲子。
胡冲子大声骂道:“赵老贼,你一个城里学校都不要的老师,淘汰到我们赵家洼小学,还敢在这里撒野,打我儿子,我要你加倍地奉还。”
胡圆圆奶奶在后面火上浇油:“我在电视里看到了,那个老师打学生一巴掌,这个老师就下岗,一个在城里考倒数第一的老师,到我们赵家洼来耍啥威风?圆圆,有奶奶在,看他还敢不敢打你?”
赵家洼就巴掌大个天空,学校的吵闹声惊动了洼里人,他们纷纷跑来看热闹。
胡冲子一家人是新近从邻村迁移过来的。赵大宝不了解,全校的老师也不熟悉,不知如何劝架,如何把这场矛盾给化解了。郑校长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摸不着头脑。几个女老师哪能拉得住打红眼了的胡冲子?胡冲子手一甩,几个女老师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赵大宝的老脸上又几记响亮的耳光。
村长赵大爹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准打红眼了的胡冲子就是两耳刮子,怒吼道,胡冲子,要想耍威风,滚回你的胡家沟里!声音洪亮,带着极大的威慑力。
胡圆圆奶奶一看事情不妙了,便一把拉住了胡冲子的胳膊:“冲子,别再打了,听村长的。”
事态就算平息了下来。一伙人在办公室坐了下来。郑校长忙着递烟,张主任忙着沏茶,赵大宝也被郑校长拉进了办公室。
“赵村长,今天的事儿多亏你来,至于处理意见,我们全听你的。”郑校长很客气地说,她把皮球踢给了赵大爹。
胡冲子依然怒眼瞪视着赵大宝。赵大宝像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耸拉着脑袋。胡圆圆奶奶没有进办公室,她家已有一个代表,她去了显得多余,只是把胡圆圆送进了教室。
赵大爹燃着烟,品了两口茶,一副遇事不惊的样子,咳嗽了两声,暗示着他要发言了,众位得听仔细了。他拉了拉嗓门儿说:“今个儿的事情,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得了,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的原则,公平公正处理这件事情:一是胡圆圆正常进教室念书;二是赵大宝身为老师,不应动手打孩子,胡冲子身为学生家长,不应硬闯校园扰乱教学秩序殴打赵大宝,都有过错相互抵平;三是若两位不服调解,可以去乡上的司法所打官司。”不愧是一位老辣的村长,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解决了。
谁知,胡冲子狠狠吸一口烟,恶狠狠地说:“不行,俺为这件事儿昨晚专门坐飞机回来的,这飞机票得报销!”
赵大爹一听火冒三丈,说:“要报销去找胡家沟的村长,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了。”同时,他朝赵大宝盯了一眼,似是同情又有恨意,“老赵哇老赵,去了城里为啥还回来?”
胡圆圆奶奶把胡圆圆送进教室后,就站在办公室的外面,任何事儿都得有个结局。她走进办公室,来到胡冲面前说:“冲子,算了,别跟一个城里末位淘汰的老师计较。”
这件事儿总算平息了下来,众人纷纷离去各干各的事儿去了。赵大宝杵在办公桌前,此时,他才感觉到老脸火辣辣地生痛,更痛的是胸口,那粒看不见的毒瘤开始扩散了,他满脸汗滴,伴着泪水在老脸上流成了两条长河。
十二
这是上午第一节的事情,紧接着第二节课,赵家洼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似乎天塌了下来,但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孩子们都还在教室里等待老师们上课,继胡冲子离开之后,老师们都纷纷走进了教室。赵大爹离开前走到赵大宝面前,欲言又止,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叫啥事儿呀?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已经听到了这位大房头的堂兄的话语,大宝呀大宝,你咋这么不争气?洼里赵氏家族还以你为自豪,认为走出了一个在城里的公家人,你咋就成了城里淘汰没用的人呢?这无声的语言比有声的语言更能表达意思,他的心羞愧极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赵大爹转身去了,走得很快,似乎一秒钟都不愿意在这儿呆下去。他猛然惊醒了,身子一阵颤栗,胸口剧烈疼痛起来,他是赵氏家族的耻辱啊!他对不起先祖列宗。
郑校长继赵大爹之后来到他的面前,学校出现了这样的事儿,她也没有好的法子解决,老赵一心扑在教学上,这在全校师生是有目共睹的,但胡圆圆的调皮顽劣在洼里也是家喻户晓的,一方是自己的员工,一方是学生家长,一旦激发了矛盾只有老师吃亏的份儿,因为老师无权无钱更无势是弱势群体,出现了这样的事儿,她只能和稀泥,安慰自己的老师。“老赵,小事儿,已经解决好了,都过去了,别放上心上,安心工作。”她边说着边拿起课本,教室里的孩子也等着她。
是的,教室的孩子还街头他上课,不能因为胡圆圆的事情而误了其它孩子的课程。赵大宝的胸口又一阵剧烈地疼痛,豆粒大的汗滴从他的老脸往下滴,滴成了雨线子。他一只手摁住胸口,一只手拿起课本,咬着牙关艰难地向教室走去。
孩子们正在呀呀地朗读课本,见他进来,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老师好,老师辛苦了!”
他登上讲台时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扶住讲台才站稳。孩子们都问,赵老师,你病了吗?他摇了摇头。“同学们——你们再——把《春晓》——读一遍——然后背一遍——”他断断续续地说,显得很吃力。
孩子们的读书声哇哇的一片,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听不清孩子读的是什么。赵老贼,你是城里的末位淘汰老师,没人要的老师,甭在俺们赵家洼逞能了!这是胡冲子娘俩儿的吼声,声声入耳,如声声炸雷在他的心底炸开了,炸开了那粒压在胸口的毒瘤,无声地迅速地散开到全身各处,那是一咱钻心的疼痛,痛得他猝不及防。
他的双手支撑着讲台,竭尽全力地使自己不倒下去,眼前又浮现堂兄赵大爹那包含各种含义的目光,耳畔萦绕着那无声的叹息。不!他突然又想到了廖丫头的离去,她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是被那些无声的唾沫逼得没有办法,离开了自己心爱的岗位,去寻找新的生活,她是逼不得已啊。
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他听不到孩子们的读书声了,胸口猛地一紧,像是血管爆炸了,扑腾一声倒了下去,倒在了他心爱的三尺讲台上。
迷迷糊糊中,他飘了起来。他自由了,全身也不疼了。他飘呀飘,飘过山川飘过河流飘过平原。他终于看到了他的爱人他的老伴——李崇英。她正站在天际边,模糊着身影,伸出了双臂正欲拥抱他。他飘呀飘,又飘出很长一段距离,不,那是阿娘,阿娘伸出了她弱小的双臂迎接着他。他飘呀飘,突然,天际边的身影不见了……
太阳正在山坳间冉冉升起,和煦的阳光普照着人间大地。赵大宝倒下了,倒下了就没有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