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巴别塔上的少年(小说)
一年后,克里斯朵夫和妈妈回来度假,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到巴黎去,说,和书有关的一切,那边家里都有。克里斯朵夫的话,使得约翰和他连夜踏上前往巴黎的旅途。那是他第一次坐长途火车,激动得整宿不睡。天亮到了巴黎,见到传说中的火车站,好大,人好多,大钟比马赛的漂亮。司机载着他们越过辽阔的麦田,到达一座开满玫瑰的门前,冬青树修得格外齐整,越过弗朗兹·乔丹的大门,可见里面花廊迂回间的环形高塔,廊柱林立,拱门十分壮观。巴别塔!他想起在明信片上看到的这个建筑,为某出版巨头所在地,没想到竟是克里斯朵夫的家。
进了门,他很快在建筑前后找到了《出埃及》和《启示录》的浮雕,摩西手杖后峭壁一样立起的两扇高墙和在流放拔摩岛的约翰和他膝上长长的纸卷。
用纸卷写下你所看到的……他耳边似乎回荡着那个声音。
至今,约翰总带着克里斯朵夫在巴黎送的礼物,一套含括O、G、D、W、R、S等字母的哥特手写体,金属方块萦绕浮雕般的流线,似花朵,蕾丝编织的花朵。克里斯朵夫说,老家伙柴尔德以斐波那契数列设计的这款字母,除了乔弗里的空间立体之美,还与他所欣赏的新艺术运动那一众人物的作品相关,比如,罗塞蒂诗人之手下缪斯女神那翩然袍裾的皱褶,蒂凡尼的灵魂之窗,奥尔塔男爵精致的门铃,马克默多美轮美奂的图书封面,奥科克和弗洛特性感的胸针……克里斯朵夫说的这些人,他通通不知道是谁,更不明白斐波那契数列是什么。
伙伴们一直认为约翰和克里斯朵夫是保守着秘密的。他们记得,那年夏季从巴黎回来的约翰,仿佛被光引领着疾驰、越过黑暗的隧道之后抵达了那应许之地,他幽蓝的眼睛变得又大又亮,眉毛的序列也发生了变化似的。只不知那短短的一周发生了什么。
约翰经历了一场结婚!
他和克里斯朵夫还有他们之间的秘密结了婚了。
他们说。
实际上,那些天除了大院,约翰和克里斯朵夫一直在塔楼上。克里斯朵夫不仅带他到旧时印刷间看了火车头般乌黑的印刷机器,还在地理室看了《哥伦布》提到的六分仪——有了它,白天可以看太阳、晚上可以看北极星,据说,凭着它和望远镜就有可能穿越大西洋到太平洋。最让他铭记的,是在塔顶和地下的发现——至今,他依然认为那是个巨大的秘密,神与人类之间某种契约式的秘密,甚至,有的如同神谕。
克里斯朵夫把他带到塔顶那神秘森林般的藏室之前,他是不晓得世间存在那样绮丽特异的大书、更不晓得书会藏在那样庄严神圣的地方的。
他记得,塔顶环周敞开的走廊要比楼下宽敞。他们从环廊走到门口,在镶嵌着浮雕的门楣下,笨重的大门让他想起教堂。他们需要合力才把门推开了,见里面高高的穹顶,四周是喷泉般的万千弧形线条扬起的棕榈丛林之冠,幽光下,密匝匝的V形叶丛提示,那是一片古老幽深的森林,神的居住地。
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来看书啊。
约翰屏住呼吸,没再问,他环顾四周,见那遮天蔽日的森林里弥撒般陈设的椅子,每个椅子面前是一张斜面木桌,空荡荡黑幽幽的,哪有书的影子?充当导游的克里斯朵夫,此时完全没了引导的意思。他让他独自去寻找,似乎,只要他有足够的好奇和耐心,必定发现一种截然陌生的震撼和惊喜。他相信克里斯朵夫,既然他说带他到这里来看书,那他必定能把书找出来。他压下稍稍毛起的心,耐着性子,目光沿着四周墙面和桌椅来回看,终于,发现壁龛处和桌子侧部那水帘般垂落的铁链,每一丛挂绳般的铁链末端拴带一个黑糊糊的木板盒子,他走过去,伸手去摸那绳团似的回形铁链,唆唆地一阵脆响,又一阵叮铃铃的噪声。难道这木板下是书?想着,就打开链端黑糊糊的盒子。
好重!
谁想那奇特大书会藏在沉甸甸黑糊糊的木板间呢,这才开启,封面现出3条头颅昂扬的蛇:呈螺旋状缠绕,信子呼呼生风。Jesus!他猛一哆嗦,木板砰地盖上。
是《圣经》!
3条蛇。约翰又说。
可是伊娃的蛇只一条呢。克里斯朵夫纳闷道,而且我们为什么要怕呢,又不是真的。他刚才也着实哆嗦了两下呢。于是,他们去掀别的木板盖子。他们没再见到伊娃的蛇出现在封面,对色彩和构图极其敏感的少年,倒是被那斑斓的手绘吸引:挂帘般垂落的藤蔓或蕨类,绿叶间的葡萄,展翅的鸽子,繁茂的生命树……那嵌入缩微插画的首字母更是令人着迷,大写G旋流般的内空包裹着创世的场景:万能的父用泥土创造了亚当,又从亚当腋下提出肋骨造了伊娃——亚当胸下开了那么大口子却不流血。翻开下页,紫色的鸢尾花特别漂亮,首字母O被画成了一条含着自己尾巴的蛇,那蛇环绕着苹果树下的亚当和伊娃,他们用无花果的叶子挡住了胯部。
所以,他们就从这里被驱逐出去的?
是的,他们不听父的警告。
克里斯朵夫说起父亲和老家伙带他到这里来的经历。在这之前,他也不知道书曾经是这个样子的,他曾经为自己拥有各种精美插图的读物感到骄傲呢。
奇特的是用木板做封面。约翰摸着笨重乌黑的木板,觉得不可思议,问,可是这些书怎么来的呢。
看这些桌子吧,都是斜的,这里还有别着的羊皮袋子,是装墨水用的。克里斯朵夫指着偌大的空间,转述老家伙的话,说几个世纪以前,那里可是拥挤而忙碌的地方:神秘的森林里坐满了抄写的人,每人一张这样的斜面桌子,用削尖的鹅毛蘸了金银水写字。
后来呢——
后来?后来——
克里斯朵夫没有回答,拽着他旋风一样,从楼顶到了地下。
那是个看起来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空间不大,烟囱管道和柱形的黑铁锅炉沿墙排列,漏斗、银质的镊子、各种瓶罐器皿堆积四周……这样的场景约翰在书上见过,甚至怀有好奇。要是这些笨重的石质漏斗换成玻璃器皿,没准就是那些神秘的斗篷雅士们出入的地方了。他想。
这里和疯狂的蓝色液体可是无关呢,和硫磺、水银、汞通通无关。
克里斯朵夫好像总能及时地发现他在想什么,此刻,他完全没了之前的耐心,迫切要把秘密呈现给约翰似的,不过,他又不愿意直接告诉他,他让他必须自己去找,去发现。约翰显然会意。克里斯朵夫过去把玻璃窗上的挂锁拿下,端出巧克力包装似的两个方盒。一盒给约翰,一盒留给他自己。
找出盒子里的秘密之前,我们必需保持沉默。
秘密的掌管者似乎早已给他设下迷局,此刻,他看起来诡秘又严肃。约翰表示遵守约定,并迅速打开了手上的盒子,里面上下码着3排黄铜方块,每块火柴盒大小,厚度也不相上下,面上有深镂的凹槽,并有雕镂的暗纹。是什么呢?他心里问着自己,已经把铜片一块块拿出、排列在桌上,见那河道般萦绕的凹槽,有的像几个楔形文字的组合,有的像老铜锁上的雕花,而那深浅不一、暗纹复杂得无法判断的镂刻,更像神秘组织的怪异符咒,又想起书上读到的那些旷野上犁痕般的圆圈或迷宫图案。外星人偷袭地球留下的痕迹,人们说。一边想着,又把金属块一一换了位置,就在回神的刹那,他看到了字母O——一个不管任何角度都鸡蛋一样的椭圆。字母!受发现鼓励,他变得专注起来,又一次调整位置,于是,发现了缀有长脸人像的字母D,灵机一动,就去找G。果然,就找到了螺旋形的G,这不,有了续接的GOD——万能的父!想起克里斯朵夫送的那套哥特手写体和那些大书上的首字母,他兴奋莫名,终于,又在一番的换位、排列、组合、拆解之后,那互相关联的符号,如静寂中的两片磁铁投奔了彼此,连最后无人认领的N,最后也天使引路般在A和D间归了位。于是,他得意地把谜底摆在桌上(鉴于此刻他没有那些铜片,只能以简单的字母呈示了):
the Word waswith God,andthe Word was God.
克里斯朵夫睁大的眼睛,直率中充满惊喜和欣赏。他捧着自己手上的盒子走过来,依着约翰排列的句子下方,一块一块地摆上蕾丝的花朵:黑色的金属图案,似黑绸带蝴蝶结,又像那螺旋铁艺楼梯的某个局部。字母竟也可以这样美!约翰心里说着,才发现它们的每一颗,正好对应了那铜片上不同的槽道镂纹,只是要反着看罢了。
于是,约翰被告知,那叫:活字。
反向看的铜片叫阳模,正看的浮雕线条叫阴模——其实就是字模。阴模是阳模身上抽出的肋骨——你可是听过字母也有亚当和夏娃之分?
所以,语言也是一种有形物体,它的最初是一瓢流火般的、沸腾着的浆液,闪耀着火山岩浆和金属的光。
是的,火神不仅锻造了阿喀琉斯的盔甲,还铸了字,成形的字,只要淬了火,方可成为语言。
那么,它的冷静和理性是从这里来的吗?
克里斯朵夫依然记得父亲和老家伙那些像密语一样的对话,并向约翰说起,约翰觉得大人的话和神的语言一样,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克里斯朵夫提起老家伙的幽默。
不过,为证实老家伙“阴模就是阳模身上抽出的肋骨。这个幽默,他们把黑蕾丝的花朵一一还原到铜片的凹槽里去,果然,所有的镶嵌都弥合得没一点缝隙。约翰看着克里斯朵夫,仿佛此刻,他和他的伙伴一起见证了语言的秘密——自始即成永恒的秘密吗?他想。
之后,克里斯朵夫不再为难约翰了,甚至,他似乎更愿意在伙伴面前表现一番。他又从橱窗里拿了一个盒子,掀开,现出五颗硕大而线条简单的金属颗粒——还是英语,由5颗金属方块上的浮雕线条组成的单词:words,言辞。约翰看着这个单词,不知道他的朋友要做什么。羞涩的克里斯朵夫看着他,腼腆而神秘地笑,他把字母一颗颗地拿出,依序摆好。一个单词,哪怕只是变换一个字母的位置,意思就截然不同了。克里斯朵夫说。
约翰受到提示,就去审视这个以5个字母拼成的词汇:Words,word的复数,单词的总和话语,言说。他想起英语课堂上老师的话,并在脑海里来回换了几下字母的位置,不过,就一个单词,真没什么可操作的。
这一回,克里斯朵夫丝毫没有玩弄玄虚的意思,他直接越过、把词尾的“S”提到前面,于是——“words”就成了“sword”。
真理之剑,起于言说!
MagicPere!约翰瘦长的身子唰地挺得笔直,他僵硬着,感觉喉咙突然地被什么紧扼住了一样,口干舌燥,脑袋轰轰作响,他艰难地咽了几下口水,眼睛却瞪得老大。他记得那是《圣经》上某个类似的名句,或是课堂老师说过的话。总之,他听过这句经典格言般的语句。
你好吗?克里斯朵夫看着他,神情介于抱歉和揭示秘密的畅快得意之间。他显然从约翰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似乎,破解了一个个的秘密之后,再大的秘密和稀奇事,于约翰都不算什么了,以致,他随克里斯朵夫进入字模间和植字室,面对偌大空间那一屉一屉地层叠、铺展的金属字母时,他完全没了之前的激动和兴奋。稍稍那么一刻,他穿行在字盘间,从金属方块上的浮雕状线条去辨认语种,他逐渐分辨出哪盘是拉丁语的字母表,哪盘是希腊语,而阿拉伯、叙利亚和希伯来等语种,他借助了克里斯朵夫的帮助。约翰还看到了不远处依然可用的机器和种种工具的示范,他终于明白,自己所读的书原来就出自这里,那白纸页上一行行的字母,竟然就是从眼前的字母盘里选出、然后像工匠码砌石头方块一样一块块地码砌起来的,只需往上面刷上黑墨,添上纸张,再往那机器下咔嚓一拉,就成了。而那精美的插图,木刻或石板画,就在隔壁陈列室的木架上,需要时,同样——朝面上刷了墨,添上纸,往机器上咔嚓一拉……
此刻,这海浪般满目汹涌的字母,这泛着神秘幽光的亿万粒子,能码些什么样的子阵来呢?其实,那边克里斯朵夫已经排出长长的一句经文:
Inthe beginning wasthe Word,andthe Word waswith God,andThe Word was God.
克里斯朵夫知道出生于牛津的他对英语情有独钟,所以总选英语。他心怀感激喜悦,也走了过去,在字盘里筛选不同型号的字母,续上——
The Sword oftheSpirit,the Word of God。
克里斯朵夫想想,又接一句——
Politciansfightwithwords,knightfightwithsword!
——BySalomonVonRothsChild
克里斯朵夫和约翰说,那是老家伙罗斯柴尔德的一句风趣的名言。
约翰觉得有时候《圣经》的话就跟绕口令一样,没想到老家伙的话也一样,都是绕口令。
那个下午,他们一如铺砌石头的工人,在字模间和植字室忙碌,他们选择各自擅长嗜好的语种、以不同型号的字体,编排记忆中的诗句和祝福语,后来,克里斯朵夫还编了《拉封丹寓言》中的名句,莎士比亚的经典台词。约翰意识到在语言世界中成长的克里斯朵夫和这满地字母间的关系——他其实就像沙池里玩沙的孩儿那样在印刷间玩着字母长大,此刻,他正沉迷于《伊利亚特》的编辑,他说他近来编辑了远征的部分,现在他想编攻城战,希望他加入。约翰当然高兴,但是,克里斯朵夫需要包括希腊语阿拉伯语希伯来语拉丁语苏美尔语波斯语亚细亚语等等地中海或殖民地语种的字母,而他只懂英、法语和拉丁语,克里斯朵夫说不妨碍,恰恰章节中的各个段落是以不同的语种组成。于是,两个少年的默契在这天达到无可名状的地步,他们提着以太阳花盘结构设置的字母框子、忙碌在字盘间,按语种、型号和字体挑选字母,感觉他们要以字母为岩石建造一座语言的宫殿……直到夜里,他们以河道般蜿蜒的诗篇重现了特洛伊城的废墟,恍惚间,似有坟茔堆叠、十字架林立,仿佛他们真的亲历了惨烈的战争和瘟疫。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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