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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巴别塔上的少年(小说)


作者:谢凌洁 秀才,1231.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97发表时间:2021-12-04 19:26:51


   约翰认为,那是他长那么大以来所做的最惊心动魄的事了。他们站在河流的源头,看那黑子颗粒排列的矩阵,不同语种、字体的方块,面上浮现的神秘幽光竟也迥然,最是令他震撼的是,克里斯朵夫以古老手写体阿拉伯语和希伯来语拼成的部分,那始于右侧的书写、毫无规则却富于劲道的线条彼此镶嵌、缠绕或挣扎,似缴团的蛇,又似腾空的火焰和汹涌的水浪,克里斯朵夫又一次从受惊似的约翰脸上看到曾经的自己,说要赶紧和他离开,临走时,他却似入无人之境,到阿拉伯语字模间找来一筐字母,嘴里重复着串串元音语句,喃喃自语,稍顷,约翰看到他面前星座似的立起一个倒金字塔的字母阵营——一座颠倒的斐波那契之谜,如反向悬空的篝火:
   夜里,约翰病了,高烧不退,迷糊间,他耳畔总萦绕克里斯朵夫那串串重复的元音,而梦里却重复一个奇特的梦:头顶上空旋着数以千万的字母涡流,那螺旋状的涡流越旋越大,星子般的颗粒密密麻麻,光芒闪烁……迷糊中他梦呓般喃喃而语,又似诵念咒语地追读漫天的字母和符号。稍稍清醒的时刻,他和克里斯朵夫说起他离奇的梦,这让他感到抱歉而又欣喜,因为这个梦境自小就出现在他的梦里,甚至他从来觉得这个梦唯他独有。实际上,那个梦早就开始了,一切源自巴别塔地下的字母迷宫,那炼金术室般的铸字间以阴、阳陈列的密密麻麻的字粒,那幽暗中现着浮雕光华的金属颗粒,那字母家族汇聚而成的海洋——哦,好一个无声世界的喧嚣。小小少年沉溺其间,陶醉而又迷惑,某天,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陷入迷幻的灵魂出窍,还是因为他亲手以字母码出了那句老家伙们常常念叨的经文——
   The Sword oftheSpirit,the Word of God
   他莫名感觉自己冒犯了主,他甚至觉得就是那神偷大盗,窃取了万能神的最高级密码而受到巨大威慑,他仓皇这离开时,回家的路上,莫名觉得浑身骨架涣散如纷然出列的金属颗粒,而他的魂魄就像一团扯得稀薄的棉花糖。他晃荡着回到家,在餐桌上发起高烧,迷糊中感觉自己像腾空的火箭冲破云层、抵达了一片豁朗之地……现在他想知道,约翰的梦和感受是不是一样,其实他不必为他担心的,他相信只要烧一退,他就跟蜕皮的蛇一样,焕然一新的。
  
   3
   圣查尔斯花园区的这处卡佩老宅,住的是港口事务人员和印刷员工,主人常住巴黎,只往来殖民地路过或特殊节日偶尔停留。
   春夜似地窖深处充分发酵的酒酿,弥散着草木和花蕊的芬芳。芍药的馥郁淡雅,鸢尾、紫罗兰的甜润。老远见夜雾缭绕,光影绰绰。等到进了院门,迎面樱花簌簌。往常倦睡于主人腋窝的猫,暖春复苏它们猛如狮虎的本性,此刻正忙于树篱间疯狂的追逐扑打。
   大伙当即遁入树篱深处时,约翰已沿环廊到达芍药绽放的窗前。他明确自己的任务是如何巧妙地把克里斯朵夫叫醒并一起离开,不要吵醒仁慈而讲规矩的玛利雅。没想才往窗前一站,就听到里面的回应了,心里砰砰直跳。过去几年,战火烧灼人心,瘟疫窒息了世界,学校时停时续,所幸期间他还是收到了几封克里斯朵夫的来信,最初一封较为简短,想必时间仓促或没想到这场灾难持续那么长时间——
   亲爱的约翰,我已经有一年没回马赛了,我想念你。我在去年的秋天上了大学,算是如愿。你知道,我已经15岁了……记得你说希望在16岁进入大学,那样,我们再见面,似乎一切都不同了,但是眼下的战争——哟,你还记得我们亲历的战争和瘟疫吗……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他正在心里和克里斯朵夫说着,听得那边大门的铜锁哐当地响了两下,一个高高的身影向他走了过来……
   霎时,前面笼纱似的雾帐里唰地立起零落的身影。之前,约翰告知这是一场伙伴集结的夜游,嗬,轰然而至的热闹。他腼腆着,招了招手,大伙向他走过来,彼此问好、拥抱,一阵忙碌和打量。
   时间这双无形而神圣的大手,一个伟大的雕塑师,他孜孜不倦地把玩手中那卷柔软的尺子,于无声中把生命延展塑造,塑出各自的蓬勃和美。几年不见,人人都长高了,也都意气风发。灯下的克里斯朵夫越发地显得清秀,高宽的额,窄脸,鼻直而挺,澄净的目光已然多了深邃,尽管灯光淡化色泽,依然看得出那垂卷颈脖的头发显着淡淡的棕赤色。他真是美!那美显然不只来自面相五官和肢体的和谐比例,而是一种静穆的单纯和超然,一种独立于外自成整体的完整感。他明显不擅长交际,为自己的某些特质或欠缺感到不好意思,并力图通过得体的友好来削减自己和他人的这种距离,却又不知如何施展以实现愿望,不过,他的真诚和谦逊其实已经令人满意。
   作为当中唯一的女孩,佩妮洛普已出落得娇美动人。她一直盼望能见到传说中的巴别塔的少年——实际上,克里斯朵夫曾经见过她的,只不过那时她还小,而今,他显然忘了她了。此刻,在这个喜庆而生机勃勃的清晨,当他奇迹般站在面前,她却觉得不自在了。她脸上滚烫着,心跳加速。她一直从约翰那里听说克里斯朵夫的种种:他出生于一个古老的印刷家族,自小迷恋语言和数学,总是同时学习多种语言,随神父到修道院呆过些年,是圣歌少年团主唱,14岁上了大学还发表了不少诗歌……她还知道,文字帝国巴别塔上有个叫人文主义中心的地方,聚有一帮来自各学术领域的老家伙,整天谈论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毕达哥拉斯……佧暂悄然给他们送上一个称谓:老学究。
   夜弥散着春天的气息,空气是甜的,少年呼吸的气息是甜的。重逢与夜游的欣喜,令人兴奋。随着一声出发,少年们越过篱墙,走向寂静而神秘的夜。
   克里斯朵夫回来得及时,赶上了这喜庆的日子。路易说。
   可不,我们一直聊到你。查尔斯说。
   他们说你就像个希腊少年,被一帮老家伙宠着。佩妮洛普一改之前的大嗓门,声音嗡嗡如蜜蜂。
   确实,我们见不到你,却常常听说你。路易说,我们还听说你还领约翰见识了语言的秘密。
   领约翰见识了语言的秘密的老家伙们也见不到,不过他们的高见倒是不难知道。佧暂说,比如这个说法就很新鲜:服务于真理和科学的人,注定没有国界。
   艺术家普遍是希腊主义的囚徒,自我囚禁者谓之无奈,抨弃者又似面临无法疗愈的创伤。路易接上。
   自称无神论者的家伙,实际上,都怀揣一部犹太教义。约翰也拎出一句。
   克里斯朵夫没想到他的同龄人在读老家伙的书,对一些语句竟还这样熟悉。只不过,才开腔话题就被引向这样严肃的境地,感觉有什么被高高地举到了半空,他再不接话并说点什么,事情就下不来似的,就想谈论一下老家伙们津津乐道的毕达哥拉斯话题的万物几何论,什么建筑几何、音乐几何、身体几何,如此这般,可是,自觉那有搬弄之嫌,就罢了,不过,已经有了绅士风度的少年,尽管腼腆,还是一一礼貌地回答了伙伴们的问题。甚至,他乐于和大伙分享一个自己在殖民地的奇遇和幽默。他说,小时候在赛贡,有一次和伙伴上街,看到传说中挑担叫卖的菠萝蜜,就一起上前请主人卖给他们一些,伙伴们迫不及待地分了吃了——真是满口清香,嘴才闭上,就怎么也打不开啦,满心惶恐又尴尬得不行,一路捂着嘴巴狂奔,越过教堂、邮局、剧院,终于赶回到家,指手画脚让女佣帮忙,女佣让印度厨子赶紧把黄油温开,又吹凉了,沿周把嘴唇抹上,那胶封的粘液才去了,他们终又可以开口。
   虚惊一场。他说。
   大伙东倒西歪,一阵轰然大笑。
   连约翰都觉得克里斯朵夫的这个幽默让人愉悦,连跋扈的佧暂都禁不住笑了。
   听说你把约翰带上巴别塔,让他知晓了语言的秘密了。佧暂说。
   我还知道他发烧了,两天两夜不退。佩尼洛普说。估计是冒犯了万能的神,他不允许人类知道那么多。
   也许是吧。克里斯朵夫说着,看一旁的约翰神秘地笑。
   说你又要去赛贡?他头一个开腔。
   是的。克里斯朵夫说是晚上的邮轮。
   在殖民地晒太阳的欧洲人正浪潮般地涌向码头的邮轮,据说舱位卖得比去天堂的票还要贵呢。他又说。
   从太平洋回来的荷兰人满身肉蔻丁香味,从次大陆返回的英格利士皮肤变成了姜黄和雪茄色,而加拉帕格斯群岛的凯旋者走路有了乌龟和蜥蜴的缓慢摇摆……路易拉出一组排比句。
   那么,从印度支那回来的帝国人,可是混淆了肉桂和咖啡的气香?查尔斯续上。
   据说帝国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已经在殖民地开花结果,西方文明正逐受到当地知识分子和年轻人的喜欢。佧暂说。
   这是事实。克里斯朵夫认为那将是一种永恒的价值。
   不过,传出巴别塔老家伙当中有人对帝国的殖民政策极度不满呢。佧暂疑惑地盯着他。
   这也不假。克里斯朵夫为自己被这样盯着感到不自在。事实上,帝国扩张使得敌国群起结盟的事实,确实受老家伙们诟病,这些他耳濡目染,某些人的均权之论,尽管有点一知半解,可是,他看表情就相信他们的批评和建议是正确的。
   你们家那帮老家伙向来对帝国诸多诟病,不过亚里士多德说了,建好城市就能过上好日子,帝国可是在海岸沿线建了不少城市呢。佧暂的言词里燃起了细细火苗。
   柏拉图也说,每个城邦又分为两个城邦:多数穷人的城邦和少数富人的城邦,这两个城邦总是处于交战状态。克里斯朵夫慢条斯理地回道。实际上,之前当他从卡佩印刷品上看到曾经遍地茅舍和泥泞的赛贡变成了如今整齐雅致的都城,他同样觉得帝国把现代文明带到了东方,但实际上,那和当地人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尤其是平常百姓。
   实际上,那是帝国人到别人的国家去建自己的城市,并启用当地的廉价劳力。约翰以加勒比沿岸殖民地的事实为证。
   实际就是这样。克里斯朵夫觉得约翰说得很精确,而且,只要存在暴力和奴隶市场就谈不上文明。
   那是早前的美利坚,佧暂说。看来你们和那帮老家伙一样,给帝国抹黑。
   克里斯朵夫还想说点什么,可明显地,这样的话题从来就不受待见。一直来,殖民地的事,人人本着同样的意愿和明智的做派,亲历者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隔岸观火的遥望者则只愿意听赞歌,在结束时附上一句荣光归于天主,好像那样,他们和天主也平起平坐了。
   眼下,正拐入狭窄而坎坷的巷道,路灯有的坏了,有的太暗,使得脚步不得不放慢下来。终于出了巷口,前面霓虹闪烁,沿街橱窗或帘子后面T字鞋上立着三点着装的女郎,都生机勃勃、楚楚动人。少年们被这午夜的鲜活热辣震住了,都忍不住拿眼睛去看那蕾丝花边包裹的乳房和胯部,佩尼洛普脸上热烘烘的,她站在树影里,悄然望了望同样藏在暗处的克里斯朵夫——他和约翰总孪生兄弟似的粘在一起。而佧暂和路易已到了窗前,盯着那姑娘上上下下地看。
   你又是哪个男人身上的肋骨?
   可也是蛇做了你的导师?
   女孩不搭理,目光越过他们,在幽暗中的约翰身上稍稍停顿,最终落在他身边的克里斯朵夫身上。佩尼洛普有些许醋意,可是,刚才一席话,她对克里斯朵夫原有的感情已经变得复杂了。也许正如自负的佧暂和查尔斯所坦诚的,尽管克里斯朵夫的思想和行为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们——实际上他们对克里斯朵夫是满怀崇拜和敬佩,这从眼下他们从原有意愿里的理工向人文学科的转变可证——可他们坚定地认为克里斯朵夫和那帮老家伙一样,是对帝国怀有成见的,他们就是法兰西的叛徒。
   我们走吧。克里斯朵夫的声音很小,佩尼洛普却听到了,约翰随即和他离开。佧暂他们看伙伴走了,仓促着向女孩飞了个吻,也快速跟了上来。
  
   4
   夜已从酣睡中醒来,先前的寂静被躁动取代。小巷深处,微波荡漾般的声浪在此起彼伏:捂着嘴巴咳嗽哈欠的闷响,老木门开关的吱呀声,绅士们马蹄铁般哐当有声的脚步,女人风动窸窣的裙裾……这些声响逐渐地汇到大街上、到笔直的canebiere主干道上。也许教堂有意为今晚的集体夜游提供方便似的,把塔楼的灯也开了,远远望去,山丘上汇积的人群彷如羊群,一群一群地往下涌,而canebiere大道的人潮,正紧走慢走地赶路。
   还是说说我们的拿破仑号吧。佧暂转舵盘一样转变了主题。
   过去一周,你可是看了它不少表演呢,想想我们竟然错过了它隆重抵港的信息,据说它进入船坞时人山人海的场面可壮观呢,自发前来的管弦乐队还吹起了《马赛曲》。查尔斯说。
   话说这是5000吨118炮三层远洋战舰,不久前从伊斯坦布尔港出发,穿越达达尼尔海峡、过地中海,首选马赛港作为巡航表演的第一站。
   按旧时战舰进港的传统和海军礼仪,它应该接受王室的十一响礼炮,然后,又回应十一响。
   可真是振奋人心,不过,那是载入历史的老规矩啦,今日的拿破仑号早已不再是当年与HMS 无畏号殊死决斗的战舰,而是降格为船坞主人的私宠啦。
   它不仅称雄大西洋,远征太平洋,参加过美国革命战争和拉各斯等战役,法国大革命期间还亲历了帝国和大不列颠的韦桑岛之战呢,可谓威风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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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克里斯朵夫,这个住在巴别塔上的少年,出生于一个古老的印刷家族,自小迷恋语言和数学。巴别塔形建筑里,他领约翰见识了语言的秘密,这里无处不在的智慧和神奇,是约翰没有见过的世界。世界与上帝同在,世界就是上帝等等这类语言的神奇魔力震撼着了约翰的心灵,是一次非同寻常之旅。本篇小说具有传奇色彩,语言睿智,别具一格,以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集结成伴的夜游为主线,引申出一个巴别塔上的少年克里斯多夫,他让约翰回顾了与之有关的一切,以及对其他伙伴的影响。这篇小说内容非常励志向上,知识量非常大,涉及内容也广,战争,瘟疫,文明,以及社会的发展。少年是希望,他们身上凝聚着国家的希望。非常不错的小说,流年力荐阅读!【编辑:清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11205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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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21-12-04 19:28:54
  一篇力作,取材新颖,叙述别致,拜读学习!问好老师,欢迎继续分享佳作!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1-12-08 15:23:5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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