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畸婚记(小说)
大地震动了!天地间恐怖的像猛兽的喉咙。
花儿瑟瑟发抖。她不但看到了大致的方向,她还看清了模糊的道路。
花儿像一只扑向猎物的豹子,低着头、顶着雨,飞也似地冲了下去……
暑天的暴雨只是过客。当孙瘸子赶在太阳出来前赶回家时,他看到花儿盖着被子躺在炕上。她两眼迷蒙、脸色通红,沾满稀泥的湿衣服就扔在炕下,水渍漫得比炕面都大。孙瘸子大吃一惊!随手丢下湿漉漉的雨衣,疾走几步伸手去摸花儿的额头。
我走时不是还好好的吗?咋日鬼的,烧成了这样?他怀疑地看着地上那堆湿衣服,忐忑问道:你出去了?
花儿红着脸歪过头来,展颜一笑,随即转过头去。
孙瘸子疑心顿起:你去哪儿了?
花儿再次歪过头来,对着孙瘸子展颜一笑——这次笑的颇为神秘。她撩开被子,有意让孙瘸子看到她从脊背到大腿光溜溜的胴体。她笑着,缓缓把头转了过去。
孙瘸子忽然紧张起来:你,你是出去见啥人去了?
花儿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孙瘸子大怒!跳上炕就骑在了花儿身上。但当他挥起拳头往下砸时却突然停手:他绝不相信性格刚烈的花儿会去找野男人——即使是出于报复也不会。
她到底干啥去了?
他没有时间细想,拖出来一辆架子车,铺上褥子,放下枕头,抱起花儿给她穿上衣裳再轻轻放到车厢里去。他轻手轻脚给她盖上被子,拉起架子车赶往曲河镇去了。
昨晚的暴雨冲毁了山路,深浅不一的水沟一道挨一道横在路面,流淌着后继乏力的雨水。二十里山路坑洼泥泞,狭窄的道路忽高忽低,孙瘸子不知滑倒了多少次、摔了多少跤;有一次还差点连人带车翻下河沟。
昨晚忙了一夜。虽说一再提高奖金,沙娃子对于深入地下冒雨作业依然恐惧;到了地头也只是磨洋工。无奈之下,孙瘸子就把沙娃子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沙娃子只笑,毫不在意。孙瘸子亲自动手,泥里蹲、水里站,一直忙活到天亮;累的浑身散架。现在又得送花儿去医院,就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但他依然情绪高涨,道路稍有平缓就高声歌唱——唱那些人老几辈子的低俗情歌。
花儿,我唱歌给你听:想亲亲想得我……
花儿昏昏沉沉的。当她看到孙瘸子挣扎在泥泞的山路,汗流浃背地把她往镇上拉时,她猜到了这是要去医院。花儿浑身发软、连哼一声的力气也没有。虽然多次被颠簸的清醒过来,但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只有呕吐能唤醒她。
花儿在镇医院住了三天,孙瘸子也守了三天。他端屎端尿,问寒问暖;他在花儿打吊针的空闲时间,跑到街上给花儿买镇上最好的吃食:白糖糜子糕、蜂蜜凉粽子。他还买了许多红红绿绿的饮料筒,捎带着买了一把剪子,剪开口递到她手上。他瘸着腿穿梭在病房和护士室之间,低头哈腰地请护士换吊瓶,忧心忡忡地询问花儿的病情。多次说他闲着呢,看能给医院帮上啥忙;感动的那些小护士见了花儿就比划:你有一个好丈夫。
花儿不领情,板着脸扭过头去。
小护士看不惯,背过身就撇嘴:一个哑巴麽,牛啥呢?
医生查房时笑眯眯说:恭喜啊,你婆姨怀孕了,一个多月了,要注意呢!
孙瘸子只觉得喜从天降、惊喜万分!他有些难以置信,战战兢兢说了一个字: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花儿得知怀有身孕,脸拉的老长还流下了眼泪。
医生说:看,一个高兴地坐在地上、一个高兴地直流眼泪,这两口子!
尽管是发高烧,但偶感风寒毕竟不算大病。花儿好了,能下床走动了;孙瘸子就扶着她满医院散步。花儿躲闪,不让他搀扶自己,比划说有个瘸子跟在身边让她丢人。她让孙瘸子去结账,少管她。
对于花儿那捅人心窝子的毒言恶语,孙瘸子并不介意。他只是有些不放心,花儿怀着身孕呢,那是他孙瘸子的种啊!他也担心她走丢了,陪着笑说:咱先转,把镇上逛完了再回来结账。你要嫌我丢人,我走在后边就是。
花儿恼怒了,激烈地比划,说她眼不瞎、腿不瘸,就在医院门口转转,还能走丢了?孙瘸子还要劝,不料花儿突然发作,她面红耳赤,哇哇大叫;指头指着屁股后边、嘴里吐着舌头。孙瘸子知道那是她在骂他、骂他是只狗,只会跟在人屁股后边转。孙瘸子不争辩了,安慰两句,转过身结账去了。
孙瘸子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等他办完所有手续、整理好两人的行李后着急了。花儿连面都没闪。孙瘸子先是在医院里找来找去;当他确信花儿不在医院时,他跑到镇上寻找。曲河镇并不大,一条街道比猪尾巴长不了多少;孙瘸子二十分钟就走了两个来回。
对着几近空旷的街道,他确信:花儿跑了。
第十三章
孙瘸子在镇上呆了三天。花儿没有任何音信,街道上寥寥无几的几个闲人闻听瘸子丢了个哑巴婆姨,哑然失笑,调侃之声不绝于耳,倒是如获至宝地兴奋了一阵子。
好一对儿别样夫妻!一个操普通话的商贩惊叹。
孙瘸子把他们都问遍了,这些人异乎寻常地热心,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花儿的去向。有一个闲人还挤眉弄眼打趣他:你婆姨进了镇政府,这会儿在镇长炕上忙活呢。
孙瘸子不愿离开曲河镇,花儿是怀着身孕的,他担心花儿回到医院、他担心花儿不认识回家的路、他担心……
他躺在病床上思前想后,坚信花儿只是走丢了;而不是当初认为的跑了。自从夺下了她手中的切菜刀后花儿就再没有寻死,孙瘸子不往那条路上想。她也不会有二心。毕竟已经做了夫妻,而且也不再闹活了,逃婚还有什么意义呢?
夫妻打架闹仗很平常啊!
但孙瘸子也在镇上呆不住,三天后他还是匆匆踏上了归家的路途。他拖着空无一人的架子车,对着群山,沿路伤感地吆喝着花儿的名字,一会儿说给她唱歌,扯开嗓子就吼;一会儿又夸她漂亮,妄言花儿是绝色。随后就沉默,继而自责。那粗犷的声音哀怨颤抖,反复在山间回荡。
快进村时,孙瘸子哭了。他不能没有花儿。这个哑巴女人让他迷恋的死去活来。想到以前对待花儿的粗野行为,孙瘸子对着一重重的山包日娘死老子地咒骂自己。
他只会骂脏话。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花儿、才能稍解花儿的怨恨。骂累了,孙瘸子就喃喃自语:花儿啊,你回来吧!没你,瘸子都想死!
花儿并没有回村。严老三赌咒发誓地说没见女子回来、也没有她的消息。倒是木头提了点线索,他猜测道:也许我姐去姑姑家了。
孙瘸子马不停蹄赶去了花儿姑姑家。为了保险,他还带上了欣然同行的木头。
花儿姑姑说没见花儿,还指责孙瘸子看不住婆姨。
你算个啥男人吗?连个婆姨都看不住!
木头建议说:不如再去一次镇上,我陪你去,说不定我姐在那儿等你呢。
孙瘸子看了木头一眼,毫不犹豫就踏上了去曲河镇的小路。
正是午饭后的松弛时节。昏昏欲睡的田副镇长打着酒嗝、剔着牙缝发迷瞪。他把两只脚放在办公桌上,背靠着椅子晃荡;听人说这样有利于末稍血液回流心脏。至于那些常年呆在末稍回流不畅的血液回到心脏以后能有什么好处,田副镇长觉得没必要搞的那么明白。
反正有好处麽。世上的事知道个大概就行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人闯进了他的办公室。
田副镇长以为自己在做梦。这女人惶恐急迫、双臂挥舞,疯狂的动作倒把田副镇长吓了一跳!
搭眼一看,田副镇长就知道这是个山里女人。
干啥呢?他收回双脚声色俱厉地质问。
闯进田副镇长办公室的是误打误撞的花儿。
她不识字,也不知道哪儿是令人生畏的政府衙门。但有一点她是清楚地,那就是当官的都在大楼里干事呢。
田副镇长满身酒气熏得她差点退出门去。但想到费了极大周折才脱离了孙瘸子的视线,她忍住了。
她左手作空拳状,右手食指往里插。
田副镇长顿时有了责任感。他威严地叠放双手,继而做着和花儿一样的手势,询问是否有人强奸了她?
花儿先是点头,动作肯定有力;接着就摇头,而且越摇越急。她再次比划同样的动作,显得更加焦急。
田副镇长色迷迷地笑了:刚喝过酒,现在不行。
花儿顿时怒容满面。她模仿着孙瘸子走路的样子,弯着腰,做出一种胆怯的神态悄然潜行,但她最终还是比划着进门时的那个手势。
哦,田副镇长明白了:强奸你的男人是个瘸子,他在哪儿?
花儿点头,肯定了田副镇长的判断。点头过后再次摇头,而且越摇越快。
田副镇长发脾气了:你到底是在摇头还是在点头?你做那再明白不过的动作,又说没人强奸你;那你跑到我这儿干啥?出去!
花儿不走,依然哇哇大叫。
田副镇长怒喝道:出去!这里是政府机关,大事都处理不完,不允许你胡闹!他忽然怀疑地看着花儿:你是有别的目的吧?拉我下水还是给我挖坑?你不要想给我搁事儿,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声喧哗我也不怕!哦,我明白了:你、你大概是、是,是那个狗东西寻的发廊小姐来陷害我的吧?
花儿流泪了。
看,我说对了吧?田副镇长贪婪地看了花儿两眼,正色道:派你这样的女人陷害我,真是瞎了他的狗眼!四十六了,我啥人没见过?凭你也想把我拿下?掂掂你的分量吧!你也少装哑巴,滚出去!
声震屋宇。花儿滚出去了。
当孙瘸子在曲河镇的街道来回寻索时,花儿就在副镇长办公室。当孙瘸子刚走进医院大门那一刻,街上的闲人瞪圆了眼睛看着花儿从镇政府出来了。这些人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没一个人出声。
花儿沿着大路往前走。
她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她只知道沿着这条路对着太阳走就会远离孙瘸子那个恶心人的畜生。
她又渴又饿。荒野的山路上没有几个人,偶遇的路人多是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只有那些半大后生目露精光、盯着她看。花儿觉得所有看她的男子都不怀好意,不是类似于孙瘸子那样的流氓就是类似于沙娃子那样毫无情义的坏蛋。
太阳落山了,又渴又饿,她也实在走不动了。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花儿也越来越害怕。求助无望时,她看到前边有一座小桥。她紧走几步,哗哗的流水声传了过来,清亮的河水就横在了她的面前。花儿沿着斜坡下了河堤,蹲下身,捧起河水急忙送入口中。
山里的天暗的很快,水中的影子有些模糊不清。
面对河水花儿发呆,想到自己遭受的苦难再次流下了眼泪。饮泣良久,她实在没有力气了,恨不得一屁股坐下。覆盖群山的植被已经变成暗绿色,黑黝黝的山坳似乎隐藏着饥饿的猛兽,花儿害怕了,当她勉强站起身时,吓了一跳,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个大约五十岁上下的妇女。那妇女端着一盆待洗的蔬菜悲悯不安地看着她。
女子,你是谁家娃?咋一个人赶路呢?
花儿觉得她面善,飞快翻动两手,把自己的不幸遭遇比划给她看。
那女人摇头说:我看不懂,但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娃。你要去哪儿?
花儿哭了,摇摇头、摆摆手,只流眼泪。
那女人放下菜盆叹口气:是女人都命苦。不要想不开,你要实在没地方去,就帮我做饭吧。
第十四章
这是一群走村串县、专职帮人打窑洞的下苦人,他们来自邻县同一个村。这些人过着流动生活,挣俩辛苦钱,享受着几近苦涩的人生。把花儿带来的那个妇女是这伙人里唯一的女性,人称张婶,以前她是兼顾做饭和洗衣两件事的,花儿来了,她就只负责洗衣服了。
一群彪悍不羁的男人群里忽然来了个漂亮女娃,引起的震动不言而喻。正在干活的小伙子手里的头掉到地下砸了脚面都没感觉,一群人大张着嘴巴瞪起眼睛痴呆呆地看着花儿。张婶驱赶他们,使用最难听的脏话骂他们,说他们像公狗,见不得有个女人;这些人只是笑笑也不在意。
花儿低着头,羞于见人。但她更多的却是担心:这些人看上去倒像土匪。
张婶警告说:不许欺负人家女子!可怜人,是个哑巴。以后她给你们做饭,她就是你妈。
一个猴子一样灵活的小伙子趁花儿不备,从她身后突然冒出来,对着花儿耳朵大叫一声:妈耶。
花儿吓了一跳,情急下哇哇叫了起来。
张婶就骂:猴子,少耍怪!小心我把你牛牛拔了。
花儿确实是个哑巴。企图搭讪的小伙和急于套近乎的后生一个个不无遗憾地掉头干活去了。
只有耍怪的猴子不走,他说:她像我妹子,我有半年没见她了。
花儿害怕了,她认定猴子是另一个孙瘸子。
猴子趋上前仔细看过花儿的脸面,感叹道:真像!真像我妹子。就是比我妹子还漂亮。
自那以后,猴子再没有过分关注花儿;只是在工余饭后帮着她做一些零活。
花儿很苦累,但她的心情却一天比一天好。稍有闲暇,她就坐在半山腰向着家乡方向眺望,她的眉头渐渐绽开了,对着群山若有所思。
花儿的到来如同谜语一样给这些粗犷的男人带来了新的兴奋点也带来了浓烈的争论兴趣。这是一群同样没有文化的山里人,流动的生活使他们获得了丰富的社会知识和口头文化,走南闯北的阅历也增长了他们的平民见识。
上世纪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大量的劳动力奔向城市,给农村造成巨大的空心化。当时的人们为了钱漠视法律的程度闻所未闻,造成了许多留守家庭的不幸。虽然政府事后有所调整,但收效甚微。现在经济发展了,情况才有所改变。但愿此后不再发生类似惨剧。
再次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