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直直望了他几秒，话刚出口，眼泪就溅了出来：怕你一个人呆着，你还真是一个人。
　　 眼泪要被勾出来，元帅使劲眨眼睛：妈，你怎么来了？妈忙拉过蒙蒙：你不是嚷着要爸爸吗，叫爸爸。蒙蒙小嘴一瘪，叫声“爸爸”，又把头埋在姥姥腿上。妈扯她：这孩子。
　　 元帅蹲下身，猛揽过女儿，心里眼里像揉了辣椒粉，眼泪一串跟一串掉。妈哽咽道：你呀！
　　 元帅在女儿背后狠擦一把眼睛，抱起女儿：妈，进屋吧，外面冷。妈却递过袋子：你妈你姐忆书都在忙，我马上得回去。怕你一个人冷清，带蒙蒙过来看看，你还真——
　　 元帅懵懵地站着，一老一少从台阶上，一步一低，脚步声没了，人也看不见了。感觉自己被掏空了。从没像今天这样想念上班！盼着有人来电话，要“帅哥出面摆平”！满屋死寂，挤过来，压过来，元帅狠进狠出几口气，把电视开到声音震人。
　　 靳岚回来了。门一响，元帅扑过去，就要解靳岚衣服。靳岚嗲嗲地推他：帅哥，傻掉了嘛。
　　 傻掉了吗？
　　 不是傻了是什么！
　　 不过两年，华丽旖旎的时光，就被“尿毒症”虏走了。这个恶魔！元帅狠狠地、恨恨地骂。
　　 靳岚被恶魔缠上了。突然就馒头一样肿起来，突然就急性肾炎，就慢性肾衰……起始毫无征兆，过程荒诞离奇，“尿毒症”好像“空降”，平时拽得鼻孔朝天的医生，这会儿屁也放不出一个！元帅跟医生瞪眼睛、拍桌子，“尿毒症”还是附身靳岚。
　　 动不动就感冒，就喉咙嘶嘶响，上不来气。看靳岚揪扯衣领，大张着嘴，脸憋得像紫茄子，元帅拿药拿水，手忙脚乱。
　　 长这么大，都是别人给他端茶递水，乍一伺候人，还真不习惯，一看靳岚抻长脖子大喘气，他就心里发毛，烦得不行：给你讲要忌嘴，酒不能喝，咸不能吃，偏不听！
　　 这娘们馋，又在家呆不住，你去哪她粘哪儿。还以为“尿毒症”是感冒，吃点药就好？以后呆在家里少乱颠乱吃！元帅气哼哼地吼靳岚。靳岚眼泪汪汪：那店咋办？元帅气杠杠的：命都快没了，还店什么店！
　　 靳岚倒是不跟去酒场，不开店了，但呆在家，整天就窝在床上，哭兮兮地傻问：到底咋回事？看她那样元帅就气得要命，好端端的怎么就空降个病秧子给我！
　　 药一把把吃，血化验还是老样子。到医院就让化验，元帅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医生除了开化验单，还有没有别的本事！医生回敬：医生又没有火眼金晴，看得到血里的事。元帅把化验单抖到医生鼻子底下：现在你看到了，倒是治啊！医生一把推开他的手：你得的这病，也要能治。还是七七八八开了一堆药。不出半年，靳岚更像发面馒头。元帅真想“杀了那没用的庸医”！
　　 靳岚妈当机立断：人家都说，这病不能看西医，西医除了用激素，把人催得像馒头，啥也不会。领了靳岚，今天草药明天刮痧，可是，“尿毒症”还是鬼影子一样，甩不掉。
　　 家里什么时候都一股中药味，什么时候闻自己，都像大瓶中药，把元帅郁闷的：还是找医院住下，好好治治，免得庸医害人。靳岚妈眼睛一瞪：这才几天呢就烦，你是不是想害死岚岚，好快点找小！一股气堵上来，元帅差点要说“就是”，靳岚已一把拉过她妈：我的事不要你管，帅哥知道咋办！靳岚妈转脸鹰钩鼻子啄过来：我搬来守着，免得岚岚没病死被人害死！元帅又要接口，靳岚一跺脚，尖声叫道：妈，你再胡说，我就死给你看！
　　 元帅像看双簧，看那妈屁不懂瞎折腾，看靳岚认准“帅哥让咋就咋”，气得肝子痛。
　　 靳岚妈还是搬了过来：你到那屋睡！不是你一天到晚叫春猫一样，岚岚咋会得这脏病！眼前张大头铮光瓦亮的脑袋一闪，元帅“脏话”出口：谁知什么时候染的脏病，赖给我！靳岚头软软地往他怀里撞：帅哥，人家一心爱你，你还说这样子话？靳岚妈唾沫星子乱喷：你个逼东西，会不会说人话！
　　 母女一个哭一个骂，一股闷气窝在心里，元帅毛手毛脚搬了被褥，去电脑房，住进“棋室”。愿折腾折腾去，惹不起我躲！
　　
　　 13.
　　 折腾来折腾去，还是折腾到了“洗血室”。开始十天一次，后来一周，再后来三二天，靳岚差不多要住在医院了。
　　 一晃几年，靳岚妈终于“没脾气”了：孙子考上了实验中学，我得跟去做饭。元帅跟没听见似的，懒得搭理一个字。靳岚妈“自言自语”：我不在，你可别欺负岚岚，她现在是病人。元帅在心里回嘴：是我让她病的？看元帅冷着脸不搭腔，靳岚妈“鹰钩”啄过来：六指，你小子别坏心肠。岚岚漂亮时你馋猫似的扒腥，现在病了，就不管了！元帅撩她一眼：明明是你不要你丫头了，还装什么？
　　 靳岚妈半晌倒过口气：打开始，我瞅你就不是啥好东西！
　　 是好东西会要你丫头！元帅心里像有头怪兽，牵不住。
　　 靳岚妈一跳八丈：你敢不管岚岚，试试！
　　 元帅操着手，斜睨着靳岚妈，心里龇牙咧嘴：以前被你讹，现在这熊样了还想讹大爷，门也没有！
　　 靳岚妈先低下眼睛：元帅，我那老家伙在床上躺了几年，我知道照顾病人的难，看在岚岚喜欢你的份上，你要好好待她，啊……
　　 靳岚妈突然变软，元帅没提防，心里一软：唉，喜欢顶屁用，又换不成钱，脸上还是冰块一块。
　　 靳岚妈叹气：我每月就那么点钱，全贴给岚岚了，她大手大脚惯了，以后你管着点她。
　　 又是钱！元帅脸上更是挂霜挂雪。早跟这娘们说省着点存着点，偏不听！
　　 真他妈的墙倒众人推，吃药、洗血、住院，哪都要用钱呢，偏偏又丢了“管城管的”美差！也不知局长受了什么刺激，今年开春就嚷嚷“要轮岗，要反腐倡廉”。轮岗、反腐倡廉，挨得着的事嘛，脑残！肚里骂得凶，元帅还是乖乖到办公室“当那好大好大权利的官儿”。
　　 泉水一样的小钱没了，心疼死了，但又说不出口！元帅气得要爆。爆吧爆吧，爆掉了，什么也没了，就不被“贼”惦记了！元帅跟“尿毒症”顶上牛，跟“洗血”拗上劲。
　　 偏偏靳岚还没心没肺：帅哥，化妆品要买了，美容卡也到期了。元帅把那张脸盯了足足一分钟，丢下句：你爱买什么买什么！推门上班。一路上，心里像装了个煤油炉子，火苗呼呼的：真他妈的有病，命都保不住了，还画，画给阎王看嘛！
　　 去医院，对元帅心惊肉跳的事，靳岚却像是去开“画展”。
　　 每次“洗血”，早早起来，又是涂又是描。同样是画眉画眼影画唇线，现在怎么看怎么别扭。“一马平川”的脸，能画出什么景儿？画不出景儿就算了，问题是，那一刷一拍，都是钱！元帅真急了：洗血又不是去舞会，瞎倒饬什么！靳岚不理，继续涂画。那可是“兰蔻”，悠着点！ 元帅眼巴巴盯着。靳岚山川出彩，心情也好，凑到他跟前，噘起红唇：帅哥，好看吧？元帅别过脸：好看顶屁用，下次没钱“洗血”别找我！讨厌。靳岚扭动腰肢，蝴蝶似的飞出去。元帅真希望一场风，卷走那蝴蝶！
　　 怎么，扛不住了？
　　 真他妈的扛不住了！
　　 太阳亮晃晃挂在天上，风却呜呜的，像要刮掉人脸皮。元帅瞪向太阳，太阳瞪向他。满眼金星，满心烦：洗了这么些年，怎么不见“好回来”！洗吧洗吧，钱洗没了，自然就消停了。哀怨忿懑，疲疲踏踏，元帅坐在办公桌前，看哪儿都不顺眼。
　　 局长打过电话，要工作计划。元帅尾巴骨一震：压根忘了这码事！局长动不动就“谁砸了我锅，我摔烂他的碗”——局里的“口头禅”，原来用给别人没感觉，要是局长用给自己……手发抖，元帅小心吱唔道：局——长——还有几个地方要跟相关部门核对数据，待会儿给您送过去。
　　 火速调出去年的工作计划，改了改，送过去。局长瞅了眼，放在案头。元帅暗吁口气，回到办公室才发现，手心汗湿。能不害怕嘛，万一再断了这股子“泉水”……元帅仿佛看见“洗血”的管子瘪了，靳岚在翻白眼、蹬腿。
　　 唉！元帅叹气，狠捻小肉桩：你给我拴的福呢？后天又该“洗血”了，逼死我算了！
　　 好像听到靳岚嘴角一翘，又叫“帅哥”，元帅不由气恼：就不知省着点，以为大爷是提款机！早知这样，就“绑”牢张大头嘛！张大头铮光瓦亮的脑袋又苍蝇似地叮在他嘴皮上，元帅恨恨地闷闷地，脑袋抵在桌上，一下一下顿。头闷痛，人轻松些。
　　
　　 14.
　　 早先时候，“洗血”一次四五百，幸亏这几年便宜了，但二三百、二三百，也刀子刮铁锅似的，乍耳乍心。不能想钱的事，一想就要爆：该死的洗钱机器，我忙死累死，给你打工！今非昔比，这娘们怎么就不知道省着点呢！
　　 虽然还是小酒天天有，但已不是“帅哥时代”的“众星捧月”。陪酒、拼酒，他像“店小二”，要时刻领会领导“意图”：该和谁喝，该喝多少。去他妈的，有时喝得气闷，真想掀桌子！
　　 这又是发哪门子疯？
　　 你管！
　　 管城管的“元帅”风光不再，心理不平衡？
　　 办公室主任权更大！
　　 那就好生养着靳大美人。
　　 还美人呢，屁！
　　 你小子，美人的美妙享尽，现在废了，就想翻脸不认人？
　　 关你屁事！
　　 A一句B一句，元帅被吵得直扇自己耳光。
　　 真是名符其实的“月光族”了。月月数着工资用，时不时接不上茬儿。身体好的时候，耍派头，一毛钱也不存，现在好了，要医保没医保，要商保没商保，真是把自己往死里逼！就这还想美事：换了肾就好了。
　　 换肾得二三十万，到哪儿抢去！听数字就心惊肉跳，偏偏医生还说，换的肾能活几年不好说，就算一切正常，换肾后，排异治疗也不比血液透析花得少。医生嘴皮一张一合，全是理，那到底是换还是不换！元帅一口气上不来，堵得要死，转念又想开：折腾吧，反正就那么点钱，折腾完了事！
　　 工资算计到个位数，才能保证次次有钱“洗血”，可靳岚时不时犯哮喘，一住院钱又折腾掉了。到哪儿收金刮银？靳岚专心伺候“尿毒症”那老鬼，服装店关张，只见花钱不见入账；自己“轮岗”，“泉水”断流，吃饭穿衣化妆品……什么都指着那点工资，还有“洗血”讨债鬼似的追着！
　　 又要“洗血”，还没发工资。大清早，靳岚窝在床上叫“帅哥----”叫什么叫，没钱我去抢银行？在办公室了，元帅十指插进头发，紧绷头皮，眼眉吊起来，还在想“到哪儿抢钱去”。
　　
　　 15.
　　 妈又来送饭。蛋饼、豆浆、酱黄瓜，原来在家，忆书天天也是这“老三篇”，但就是没妈做的这么提味儿。
　　 元帅低头吃着，听妈絮叨。
　　 蒙蒙长高了。蒙蒙越长越像你。蒙蒙奥数得了奖。唯独不说她。心提着，等她说，偏不说。
　　 这老太太跟我玩心理战呢。元帅不由心里发笑，转即黯然：自己惨兮兮的，还有什么资本让丈母娘跟我玩心理战？
　　 知道丈母娘心疼女儿，还想忆书能过回以前的日子吧……可我，被个病秧子拖着，能给忆书什么……
　　 恍然间，忆书眯缝眼又是一包水，看向他。忆书，别看了，该怎么过怎么过吧！可——可——你不是说假离婚嘛……眯缝眼包不住眼泪，眯缝眼成了红桃子。元帅被幻像搞得心里滴水，又气恼：脑子不进事，这是假的了的事嘛！
　　 跟靳岚开始那两年，风光旖旎，真快把那母女忘了。隐约记得忆书打过电话，当时闹哄哄的，没听清说话就挂了。事后想着要打电话，又被“灯绿酒绿”闪没了。算了，蒙蒙生日不忘就行！元帅给自己放宽“政策”。
　　 可等真有时间、有空闲了，却再也不见“人影”！老听妈絮叨，有时就想得厉害！蒙蒙也是，小时候天天粘着，小肉桩天天含着，可是，说忘也把爸爸忘了。
　　 蒙蒙十三岁，又刚升初中，元帅想“好好给女儿过个生日”。早早腾出钱买了芭比娃娃，早早去学校门口等。那么多孩子，都穿着校服，可能晃眼了吧，没等到女儿。打电话给忆书，忆书说女儿已经在家了。
　　 赶过去，忆书在厨房忙，蒙蒙房门紧闭。
　　 元帅拿个芭比娃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哪次回来，蒙蒙都是“爸爸——小爸爸——”地扑过来，亲芭比娃娃，亲他。饭做好，忆书负责给爷俩搛菜，元帅负责听女儿这呀那的说学校的事。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像客人？
　　 忆书卧室，还是那张大床、那张照片。十几年过去，大床还是幽黑油黑，占了大半间卧室，床头，还是那张傻乎乎的大头照。照片上，那个“五官有情致”的人在冲他挤眉弄眼：怎么样帅哥，活得滋润吧？一股热浪从心底翻起，直奔眼帘，元帅使劲眨眼睛，好容易压回“浪头”。
　　 忆书招呼他“饭好了”，又去叫女儿。母女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几分钟，感觉像几年，元帅忍不住要站起身去骂女儿：你什么毛病！却只是埋头，双臂架在桌上，狠捻小肉桩。好容易蒙蒙过来，眼睛不看他，含混叫声“爸——”，闷头吃饭。忆书瞟女儿一眼，看他一眼，像是自己做错了事，眯缝眼又水亮，低头切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