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着桂花回去的时候，桂花娘刚从街后大河里洗衣物回来，篮子里的衣物显然没有拧干，还沿途滴着水，把她的半边裤腿都泅湿了。我连忙上前亲热地喊着：“三表婶，洗衣物去了啊！”接过衣物篮子，按照三表婶的指点，送到楼顶上。楼顶上东、西各竖一根有些腐朽的粗木桩，从东到西拴着一根红色尼龙绳，中间往下塌拉着，多半因为时间久了，绳子被抻长了、扯松了的缘故。
　　 从楼顶往后看，有一条长长的石条台阶，直通到下面的汉江河边。台阶很陡，约有丈把宽，这会儿正有不少上沿着台阶上下，上台阶的人，因为手上提着较重的物品，显得非常吃力的样子，有的还呲着一口黄牙。而下台阶的人则显得无比轻松，多半是一副昂首挺胸、悠然自得的样子。
　　 桂花拿着一叠衣裳架子，随后来到楼顶上，见我正在忘情地欣赏着汉江，便轻咳一声，算是向我打了招呼。我回过头来，一面帮桂花晾晒衣物，一面试探性地问：“三表婶该不会反感我的到来吧？”桂花信心满满地说：“我娘高兴着哩，还问你是不是来提亲的哩。”
　　 “你看我来得这么突然，提前又没有打个招呼，是不是显得不太礼貌啊？”
　　 “哪里有那么多的臭讲究唦，我娘开明着哩。”
　　 一篮子衣物很快晾完，桂花提着空篮子，牵着我的手，从左侧那副悬在外面的楼梯间走下去，又把我扯进屋里，摁在堂屋椅子上坐下，端起大桌上早就泡好的一杯茶，递到我手上说：“你一个人先坐一会儿，我到厨房给娘帮忙去了。”说罢蹦蹦跳跳地钻进后面的一扇小门，随后便传来一阵热热闹闹地谈笑声，至于谈的是啥，我在外面根本听不真切。
　　 因为坐着无聊，我端着茶杯，信步来到蜀河老街，不紧不慢地转悠着。老街上除了青石条铺就的街道，老房子已不多了。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显露画壁的老墙，正打算昂首细瞧时，画壁的后面竟然现出一截钢筋水泥结构的新楼房来。再往前走上一段路，居然看到一院古色古香的建筑，那宽阔的条石台阶，古意浓浓的飞檐和画着山水、人物的墙壁，让人能闻到蜀河老街几百年前的气息。走到近处一问，这座完好的古建筑，竟然是当地最有名的杨泗庙。
　　 庙前有一块高大的石碑，石碑上用楷体字刻着一段文字，虽经数百年风雨侵蚀，依稀还能完整地看清大部分碑文：“……南宋农民起义首领杨幺，于建炎四年（1130）跟着钟相起义，在首领中年龄最幼而故名。钟相牺牲后，便与夏诚、周伦等建大寨于子母城，同时被推为总首领，称‘大圣天王’，并用以纪年，有众二十万。杨幺出任首领后，采取兵农相兼，陆耕水战治军策略，势力东起岳阳，西到鼎、澧、北抵湖北公安，南到长沙界内，屡破宋军……绍兴五年，杨幺被叛徒黄佐、杨钦出卖，投水未死，被擒牺牲……因杨幺极力推行‘等贵贱，均贫富’的主张，很受人们尊敬，并立庙祀奉。为了避讳朝廷敬仰农民起义首领，并按照首领中年幼排行第四（居钟相、夏诚、周伦之后），加上他投湖未死而视为水神，故名‘杨泗庙’，常年香火，以水神祀奉。”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弄清杨泗庙的来历。天河县的古城上津，也有一座杨泗庙的牌楼，但没有碑文记载。加上每次路过上津时，总是行色匆匆，顾不得向人打听，所以便一直不晓杨泗庙的真正来历。我唯一晓得的是，码头上的船工们除了信仰水神杨泗，还信仰水域龙王，他们认为，凡是有水的地方，必然有龙王管辖，龙王不仅主宰着风雨泽被，也主宰着一切水域的安全。因此，凡有漕运的码头上都建有龙王庙，天河口每年五月初五的龙舟会，就是为祭祀水域龙王举行的盛会。这一天，所有的船工水手都能参加漕运老板举办的盛大酒宴，酒宴从正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大家尽欢而散。
　　 正打算进到杨泗庙里去看看的，听到桂花在后面喊我：“鹏哥，快回来，我爹回来了。”我只好回转头来，沿着台阶往下走。桂花在台阶尽头的坪地接着我，很亲昵地挽着我的手臂，有说有笑地朝她家走去。
　　 桂花的爹李大兴可能刚从菜园回来，虽然换了衣裤，脚上的鞋子还没来得及换，鞋底边沿上沾着一些稀泥。正准备洗脚的李大兴，见我从外面回来，连忙上前跟我握手：“英鹏，你可是稀客哦。”
　　 “三表叔，刚从地里回来啊！”
　　 “是哩，是哩，菜园的菜苗子快旱死了，趁着下午太阳弱些了，去浇了一遍水。”
　　 桂花连忙岔开话题：“爹，你快洗脚吧，一会儿水凉了，洗着又咳嗽。”
　　 “好，好，那，英鹏你先坐会儿，我很快就洗好了。”
　　 “表叔你慢慢洗，不急。”
　　 桂花接过我手上的茶杯，放到大桌上续了一遍茶水，又递到我手上。回头对他爹说：“爹，你洗罢脚后，就捡拾桌子，准备吃饭。”李大兴快活地答应着：“好嘞！”
　　 晚餐办得很丰盛，菜式跟我们湖北一样，无非是竹笋炒瘦肉、青椒洋芋片，酸椒莲菜片，家常豆腐之类的家常菜，还有一点跟我们大坝河一样，头一遍只上了七个菜。桂花偷偷对着我的耳朵说：“这叫‘七成八不成’，说明我爹我娘乐意着哩。”菜刚上齐，又从外面来了两个中年男女，李大兴忙着向我介绍说：“这位是桂花她二姑，这位是桂花的二姑父。”李大兴停顿了几秒后，又接着介绍说：“她二姑啊，这就是桂花妈常跟你们念叨的，我三姑奶的玄孙刘英鹏，在天河县城教书哩。”我腼腆地喊了声：“二姑，二姑父。”之后便无话可说，面色羞红地杵在一边。李大兴把双方介绍完，便用很浓重的蜀河口音招呼我们坐下：“坐，赶紧坐呀。”他口中的那个“坐”，听起来却像是搓草绳的“搓”字。
　　 桂花的二姑父便毫不客气的坐了首席，二姑陪在二姑父的右手边，桂花爹坐在西角，我坐东角，这是典型的“君臣席”的坐法。意思是，上首为大，东西角为次，下席为陪。但是，这天晚上人不多，三表婶和桂花还在厨房里忙着，下席便空了很长时间。
　　 李大兴在给桂花的姑妈、姑父斟酒的时候，我看到二姑一直拿眼睛瞄我，非常满意地点了几次头。
　　 蜀河的规距也跟大坝河一样，先喝两杯“门盅酒”，然后才开始陪酒。我在陪二姑父喝酒的时候，二姑却不失时机地说：“我前几天去王家庄看了三姑奶，三姑奶说，英鹏跟桂花的事要是成了，她还要当桂花的主婚人哩！”二姑的几句话又把我闹了个大红脸，羞羞地傻站在那里，却不知道请二姑父喝酒。我还没开始向桂花的爹娘提说这事儿哩，十三奶就想当我的主婚人了。
　　 好在我平时脸皮特厚，只羞怯了几秒钟，便适应了二姑她们的看法。不管怎么说，我就是来提亲的，怕啥呢？我没有顾及蜀河有什么特别习俗，只管按照我们大坝河的习俗，一连陪了两圈酒。好在人不多，这点酒量我还是有的。
　　 不多一会儿，三表婶也来到席前，坐在三表叔李大兴旁边，我连忙伸过酒壶，把三表婶面前的酒盅斟满，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然后又单腿跪下去，把酒盅高高举过头顶，说：“三表叔，三表婶，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请求表叔表婶把桂花嫁给我，二老如果同意，请满饮两杯酒！”三表婶连忙端起酒盅，用胳膊肘拐一下三表叔李大兴，李大兴也连忙端起酒盅，笑眯眯地同声说：“同意，同意着哩。”两盅酒喝罢，三表婶过来拉起我：“这娃，咋这大的礼兴呢？”二姑却在一旁插科打浑地说：“英鹏，快敬爹娘两盅酒啊！”我有些语塞：“这……”桂花不知道啥时候跑出来说：“这什么这？听二姑的，快敬我爹我娘两盅酒啊，这是咱们蜀河的风俗，你得随乡入俗哩。”我只好走到桌子西边，恭恭敬敬地给表叔表婶敬了两盅酒。刚回到本位坐下，二姑又嚷嚷开了：“英鹏，你还得敬姑父姑妈两盅酒哩。”敬就敬，反正也不用我喝，我又向二姑父、二姑妈敬了两盅酒。
　　 三表婶起身喊道：“桂花，上菜！”桂花在厨房应了一声，端着摆满菜肴的长方形条盘走到席前，三表婶把条盘里的菜齐齐摆上桌面。
　　
　　 第六章、婚宴上的赞礼诗
　　 蜀河之行过后没几天，我向学校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专程回了一趟王家庄，娘在十三奶的帮忙操持下，早将“开叫、定婚”的一应礼数准备齐全了。
　　 看到我回来了，十三奶喜滋滋地对我说：“鹏娃子，日子我请人看好了，也跟桂花的爹娘商量妥了，礼数也备齐了，乘着明天的黄道吉日，由你五叔陪着，去蜀河把‘开叫礼’、‘定婚礼’‘报期礼’一道给我上了。”
　　 十三奶说罢，我掀开箩筐上面的红盖面，拿起报期单一看，只见上面用毛笔字写着：“亲翁李府台鉴：兹定于喜历冬月二十四日（公历10月1日）迎娶令媛桂花小姐，与刘氏第二十五代孙英鹏完成合卺大礼。特此拜告李府诸亲。”呵呵，像八股文一样啊！这个日期还可以，正好是“十·一”小长假，也不用另外请假。
　　 看罢报帖，我把娘拉到一边，小声问娘：“桂花家讲了多少钱的彩礼没有。”娘说没有，只要求按照古礼，做足面子上的文章，备足外婆礼、叔伯礼、离娘礼、上轿礼就行了，别的啥都没讲究。
　　 我还想问娘几个问题的，十三奶却在旁边嚷嚷开了：“娘儿俩在那嘀咕啥呢？我这还有好多事情要跟英鹏交待哩。”我只好回到十三奶的身旁，想让十三奶声音小一点地说，免得伤了她的喉咙。十三奶这两年有些耳背，总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小，别人会听不到，每次都大声大气地说话。十三奶看我走到她跟前来了，便轻言细语地说：“英鹏啊，明天去蜀河，问一问桂花，看她还有啥要求没有，这次没办到的，咱在迎娶她的时候，一并给她补上，不能委曲了人家闺女。再问一问桂花她娘，看还有几房礼没有办到，不够的话，用现金折礼。亲戚直，咱们可不能大意啊！”
　　 我一一点头，表示都记住了。
　　 回头跟娘核对了一下箩筐里的各样礼数，娘把哪几样是“开叫礼”、哪几样是“定亲礼”、哪几样又是“报期礼”都交待得很详细，我也一一地记在心里，还默默地背诵了一遍。末了，娘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红包，里面有两千块钱，递到我手中说：“这个钱预备着，遇有礼数不到的地方，一定要用钱补上，每房礼至少得两百块钱。虽然桂花家讲过了，不要那么多的礼数，咱们可不能缺了礼数啊！”娘平时的话并不多，这会儿也免不了多啰嗦几句。
　　 娘交待罢，便到厨房端出饭菜，摆放在十三奶面前那张八仙桌上，又叫我到后院子去喊五叔，我去喊的时候，顺便把五婶和皮蛋也喊了来。还好，娘在端出饭菜后，又端出一壶烫好的酒，是甘蔗酿的酒，老远就能闻着一股香甜醇绵的味道。我让五婶陪十三奶坐上席，五叔不同意，上席便只坐了十三奶一个人。
　　 十三奶看我想陪她喝酒的样子，便大声大气地说：“我今晚只喝四盅酒，叫英鹏先陪我两盅，我再嘱咐大家两盅酒，行不行啊？”我凑上十三奶的耳朵边说：“行，当然行哩，一切都由老祖宗说了算。”
　　 “你个熊孩子，那么大声干嘛，我耳朵又不聋。”十三奶的话，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十三奶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到蜀河的“定亲礼”就不细说了，只是跟桂花家商量了一下迎娶时的礼数，李大兴扳着指头算了一下，一份外婆礼，两份娘舅礼，桂花没有亲叔伯父，只有一个堂伯父，一个堂叔父，三表婶说是可以免了这房礼，五叔说不行，最后定下来，加上两份叔伯礼，本房礼自不必说，两个老的每人只要一身新，桂花只要两身新，五叔又说不行，按照我们大坝河规距，给新娘子的聘礼至少不低于春夏秋冬四身新。桂花插话说：“五叔，您老人家不是经常说，开亲如对义吗？咋这会儿又恁多讲究呢？还是按照我们蜀河的规距，给我备两身新衣，一套休闲装，一套红棉衣，英鹏哥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呢？额外给我买一件电影电视上看到的那种旗袍。其它不准再讲究了。”桂花的一番话，不仅说服了爹娘，把五叔也说得无言所答了，只好一迭连声地说：“只是委曲了桂花啊！委曲了桂花啊！”
　　 转眼间，就到了迎娶李桂花的日子，头两天，学校就准了我的假，副校长汪仁孝还特意问了我一下，你准备了几辆婚车，我说我只请了一辆小轿车，一辆皮卡车，汪副校长说，那怕不够吧！我说够了，女方家很开明，没有过多的讲究，也没有准备什么复杂的嫁妆，说是只要两台车就够了。
　　 10月1日凌晨，我们从大坝河出发，翻过土地岭，沿仙河下游出口，不到10点就到了桂花家。桂花家送添箱礼的亲友都还没走，在屋里屋外候着，还有几个年轻人，老早就跑到蜀河大桥上瞄我们的迎亲车辆。看到我们刚从桥那边冒了个头，他们就折返身往回跑，一面跑，还一面大喊：“来了，来了！”
　　 车在门外街道上停稳后，五叔首先下车，搬出一圈硕大的鞭炮，在主家一位年轻亲友的帮助下，放开一滚，长长地铺向远方。五叔又喊我，叫我从皮卡车箱里搬一筒烟花，他找了个坪地放稳，示意那个帮忙的小青年点燃，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和烟花冲天的爆炸声，便响彻整个蜀河老街。
　　 那边的鞭炮还在响着，五叔便指挥我和当迎娘的四嫂，把车上两箩筐加一大包礼数搬进堂屋里，五叔将礼数一一摆放在客厅的香案上。这时，外面的烟花鞭炮刚好放完，五叔又从包里拿出一小挂鞭炮，到门外点燃，再次噼哩叭啦地响了一阵，只是没有先前那么惊天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