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只见前面那人陡一转身，愣怔了片刻之后，猛然站起身来激动地大声喊着：“和平——和平！”而此时的向和平也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疾步上前，紧紧地拥住暌违已久的发小——胡可凡。眼下，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让经年不见的两个人喜极而泣。过了一会儿，心情平复的向和平问胡可凡：“你家下放在哪里？”“青石峪公社盘山大队羊角村，离县城不算太远，才十多里路……”胡可凡说着说着，深陷的眼眶中便开始盈满了泪水。向和平禁不住问道：“怎么回事？”胡可凡低头沉吟良久，之后，哽咽地说道：“我爸他……不在了！”听完这话，向和平张大了嘴巴，惊愕的说不出一句话来。隔了一会儿，胡可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在临走的前一天还亲口对我说：他已经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平反的那一天；他用他每天刮脸的刀片割断大腿内侧的动脉血管。可是我……我怎么就没有察觉到他会……”话未说完，向和平也已然是满眼泪水了。此时此刻，一向和蔼可亲的胡叔叔就这样含冤撒手归西，令他心绪繁杂。他不敢相信可凡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沉默了好一会儿，向和平拍了拍胡可凡的肩膀说：“放心好了——可凡，胡伯伯一定会有平反、昭雪的那一天！”向和平一边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一边努力地安抚着胡可凡那颗破碎的心。两个人又唏嘘了好一会儿。此时，胡可凡的心情也渐渐平稳下来。他仰头望了一眼穹苍之上那一团团洁白的云朵，喃喃自语道：“人如云，事亦如云，所有一切都会随风消散的。”踌躇了片刻，胡可凡接着又说：“算啦！咱不说这些了。你现在怎样？家里一切都还好吧？”同时，又瞟了一眼刚才喊他名字的江晓荷。
　　 向和平一拍脑袋说：“真是不好意思，光顾着咱哥俩说话，都忘了给你介绍了，她叫江晓荷，我的同学——一个村里的。”
　　 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同时，向和平也将自家的情况简单告诉了胡可凡。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胡可凡问。
　　 “哦，去县城。晓荷的姐姐在家坐月子，正赶上放假没事，就陪着晓荷给她姐姐送点东西过去，顺便去看一下我父亲。”向和平接着又问胡可凡：“你这又是去哪？”胡可凡说：“其实我也没啥事，这不是放假了吗，出来散散心。”向和平笑道：“幸亏你的自行车掉了链子，要不然，咱哥俩也不会在这种场合邂逅的。这样吧，等会儿你就跟我们一块走。”说完，蹲下身子，帮着胡可凡把自行车链条重新装好，又反复调试了几次，感觉车子已无大碍。于是，俩人又在寡妇桥下的小河沟里将手洗干净。之后，三个人相继踏上自行车，往县城方向奔去。
　　 二十多分钟过后，他们已经到了孛兰县城外的三岔路口了。
　　 此时，向和平跟胡可凡几乎同时握住车闸，停了下来。俩人相顾望着对方，缄口不语，但彼此之间早已是心有灵犀，心照不宣而已。然而，江晓荷却是一头的雾水，疑惑地望着向和平跟胡可凡俩人。少顷，向和平感慨万分地对江晓荷说：“知道吗？去年冬天，我们就是在这里分手的。晓荷，你能感受到我们彼时的心情吗？”“……”江晓荷一时语塞，不知道眼下应该用怎样的鸡汤语言去熨平他们心灵深处难以修正的皱褶。
　　 十四
　　 江晓荷姐姐的家是在铁西区，属于县城的中心部位。百货大楼、电影院、县评剧院以及档次不一的大小饭店也都聚集此地，算是个比较繁华的地段。
　　 很快，三个人就到了江晓荷姐姐的家门口。这里是县粮食局的职工住宅区，清一色的红砖瓦房，虽说房屋略显简陋，但整体规划的还算不错。各家院落也都归置得干净整洁、有条不紊，不同于其它街区。
　　 江晓波家住在东面的二栋一号院，院子里种着枣树和樱桃树，树上结满了果实。院门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红布条，风俗使然：意思是这户人家有人在坐月子，恕不纳客。
　　 向和平支起车架，将鸡蛋、小米等农产品从自行车上卸了下来。然后，对正准备敲门的江晓荷说：“晓荷，我们就不进去了。”向和平指了一下门楣上的红布条，接着又说：“记住，中午别在你姐家里吃饭，十一点钟我跟可凡过来找你，咱们中午下馆子，我请客。”江晓荷寻思了片刻后便点头答应下来。
　　 走出县粮食局的家属住宅区后，俩人骑上车子，慢悠悠地朝县工业办方向奔去。
　　 其实，这孛兰县城并不算大，若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南面的人放一串响屁，北面的人便可听得到。尽管这话形容的有些夸张，但却足以说明这孛兰县城的整个区域有多大。
　　 此时，已经快接近十点钟了。中心街区的人流开始密集，各类机动车随心所欲地鸣着喇叭，并且，肆无忌惮地在不算宽阔的马路上急速行驶；而那些骑自行车的人和挥鞭赶着畜力车的车把式们也都各不相让，使得这个原本就不大的县城愈发显得拥挤不堪……
　　 不多会儿，俩人便到了县工业办的大门口。
　　 胡可凡疑惑地问向和平：“咱来这里干什么？”
　　 向和平笑着说：“刚才忘了告诉你，我父亲在这里工作呢。”
　　 胡可凡没吱声，但神色却在瞬间黯淡下来。此时此刻，他忽然之间想起了已经与自己天人永诀的父亲。
　　 向和平没有注意到胡可凡脸上突然骤变的表情，径自走进传达室，给自己的父亲打电话。
　　 几分钟后，向和平父亲从工业办楼内走了出来。
　　 “你俩怎么会在一块儿呢？”向和平父亲觉得有些意外。于是，向和平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讲给父亲听。当向和平父亲听到胡可凡父亲的事情之后，神情顿时黯然。沉吟良久，向和平父亲轻轻拍了拍胡可凡的肩膀说：“孩子，节哀顺变吧！回去替我带一句话给你母亲，让她一定要坚强地活着！”
　　 因为向和平父亲下午还有个会议，没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他们，便从兜里掏出五元钱给向和平，说：“我下午还有事情，中午就不能陪你们了。你跟可凡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找个饭馆，点几个好菜，俩人好好唠唠嗑。晓荷不是也来了吗？”“哦，在她姐家，一会儿我们去接她。”向和平说。“时间别耽搁太长，尽量早点往回赶。”向和平父亲叮嘱过后又对胡可凡说：“抽空一定去我们家玩啊！”胡可凡赶紧点头应允。
　　 离开了工业办，俩人骑车直奔铁西区。在穿过中心街区时，向和平无意中发现街面上的一个十分熟悉的牌匾——国营向阳红饭店。此刻，时光仿佛一下子穿越回了去年的那个寒冷的冬日：那个浑身冻得瑟瑟发抖、神情落寞沮丧的少年向和平，正狼吞虎咽地往饥肠辘辘的肚子里划拉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往事不堪回首，但每每记起时，又恍如昨日一般。
　　 眼下的向阳红饭店从外表上来看，似乎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向和平在饭店门口停下车子，透过窗户朝里面望去。里面用餐的人不算多，但是，环境却比原来好多了，过去那些做工简陋且又粗糙的饭桌、凳子也都重新更换过了。总之，眼下这个曾经给他留下深刻记忆的饭馆，如今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十分满意。于是，便跟身旁的胡可凡说：“可凡，中午咱就在这吃怎样？”胡可凡回答道：“行！”说完，俩人跨上自行车，朝粮食局职工住宅区狂奔而去。
　　 ……
　　 不知不觉中，三个人已经在向阳红饭馆里面消磨了两个多小时了。其间，大多时候都是向和平和胡可凡在热烈交谈。俩人一会儿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兴奋不已；一会儿又将话题扯回到现实之中，落寞彷徨，江晓荷只是作为旁听者，默默坐在一旁洗耳恭听。后来，在少许酒精的作用之下，江晓荷也情不自禁加入其中。此时的饭馆里面，只剩下他们三人还在侃侃而谈。而靠近窗边阴凉之处的桌案旁边，两个体型较胖的女服务员摆着匍匐前进的姿势，伏在桌旁酣睡，间或，各自的喉咙里面还会发出不同音律的呼噜声。
　　 向和平瞥了一眼饭馆墙上的挂钟，已然快到下午四点了。于是，三个人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向阳红饭馆。
　　 午后的阳光似乎要比中午时更加炽热。外面没有一丝的风，附着在树干上的“知了”们仍旧热情而又不知疲倦地鼓噪着。先前还是熙熙攘攘、喧嚣不堪的中心街区，此时也已经偃旗息鼓，安静了下来。
　　 在孛兰城外的三岔路口，向和平跟胡可凡又一次在这里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
　　 十五
　　 光阴似箭，转眼之间又是一个山花烂漫的季节。再过两个多月，向和平跟他的伙伴们将会结束学业，各觅前程……作为县立高中最出类拔萃的优等生向和平，他的归宿将会在哪里呢？其实，这个问题早已在学校领导的考虑当中，只是目前尚无定论而已。
　　 四月下旬，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上午，柞树屯村头的土地庙旁聚集着男女老幼一大帮子村民，他们时不时地朝村外那条蜿蜒小路的尽头翘首张望着。不多会儿，远处便传来一阵阵“突突”的马达声。很快，一辆车头扎着红花的手扶拖拉机驶入了柞树屯，缓缓地停在八末家的门前。紧接着，一个中等身材、体型健硕的复员军人从车上跳了下来，疾步走进院子。那帮看热闹的男女老幼也紧随其后，跟着涌入八末家的院子。不一会儿，便见于长河跟刘二虎、周世同等人手持挂着鞭炮的长竹竿走出院子，开始燃放鞭炮。霎时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柞树屯。
　　 此时的向和平，正魂不守舍地躺在炕上。从昨晚跟母亲去八末叔家送贺礼回来到现在，脑子里全是七月姐的模样在晃动，挥之不去。尽管这两年自己已经把七月当做姐姐来看待，但是，当七月姐真的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嫁娘，从此便离开柞树屯时，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瞬间将他击倒。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他始终是钟情于七月姐的；想要忘却，其实真的很难……至于江晓荷，自己也仅仅是喜欢而已，却始终没有找到像对七月姐的那种撞击心扉的感觉。虽说江晓荷对于他的那份绵绵爱意愈发强烈，但他也总是持以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有时偶尔想到这个问题时，也认真地检讨过自己，觉得自己的确对不住江晓荷，人家始终对你一往情深，你却罔顾人家对你的那一份柔情……总之，今天是七月姐出嫁的日子，自己应该像一个心胸坦荡的男人一样，将淤积心中的块垒彻底释放掉。他应该即刻前往八末叔家，送一送那个美丽的新嫁娘，因为，她是他的姐姐啊！
　　 刚出家门，就见江晓荷跟冯春丽俩人匆匆跑了过来。
　　 “你还在家捣鼓啥？七月姐喊你过去呢！”江晓荷气喘吁吁地说。
　　 “我……我这不正准备去吗！”向和平有些心虚，不敢正视江晓荷那双火辣辣的丹凤眼，惟恐被她看穿了自己刚才的那些心思。
　　 因为刚刚燃放完鞭炮，八末家的门口烟雾缭绕，几个顽童一边用脏兮兮的袖口抹着挂在嘴边的鼻涕，一边撅着屁股在燃放过鞭炮的碎屑里面寻找未曾燃爆的鞭炮。然后，趁人不备，再偷偷点燃，扔在那帮看热闹的村民身后，惹来几个老娘们一阵不堪入耳的呵斥声。之后，那些捣蛋的顽童便一下子都作鸟兽散了。
　　 拨开看热闹的村民，三个人鱼贯挤进了八末叔家。
　　 此刻，七月正端坐在炕上，接受来自乡亲们的各种美好祝福。她的脸上充满了喜悦之色，并且，不时地瞟上一眼身旁的新郎官。见向和平进屋后，便对自己的新郎官说：“他就是我在信中经常提起的弟弟——向和平。”话音刚落，向和平的手便被眼前这个复员军人钳子一般的大手给紧紧地握住了。之后，七月从身旁的包裹里取出一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递给了向和平，语重心长地说：“和平啊！姐就要走了，也没啥好东西送给你，姐知道你喜欢学习，也算是你姐姐我投其所好吧！还有，替姐经常过来看一看你八末叔……”说到后面，七月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放心吧！七月姐，我……我答应你！”向和平的眼角也开始流出泪水，但他还是尽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
　　 五一劳动节刚过，向和平收到了一封来自青石峪的挂号信。不用猜，寄信人肯定是胡可凡无疑。打开一看，果然是这小子。胡可凡在信中告诉他，这个月底，他就要回城了，因为他父亲的事情已经得到平反。按照政策精神，他可以在父亲的原单位——市公安系统谋一份差使。同时，又透露给向和平一个据说是绝对准确的内部消息：根据中央有关精神，各省、市、自治区的干部政策问题将会在年底前得到具体落实，所有下放在农村的“五七战士”也将获得“解放”，重新回到各自的领导岗位上。如果这个消息确实准确无误的话，那么，对所有的“五七战士”以及他们的子女来说，绝对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因为，他们的人生轨迹将会又一次发生质的改变，重新回归以往所熟悉的生活轨道上去。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向和平当时的心里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反倒感觉困顿自己很久的烦恼都在这一刻消失和平复下来。尤其在这段时间里，他认真思考了很多问题，包括自己未来的人生。在他看来，人生无常，时代大潮暗流涌动、瞬息万变，所有已知和未知的东西都充满了不稳定的因素。因此，必须要把持住积极向上的态度，规划自己的未来人生。在他看来，人的命运是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绝非被别人所掌控。
　　 胡可凡的消息来源果然准确。时隔不久，向和平父亲便收到市里组织部下发的调令。在即将离开柞树屯的那个晚上，父子两人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在父亲的眼里，此时的向和平已经趋于成熟，有着高于同龄人的判断力和思考能力。毕竟，眼下的向和平已然十八岁了，完全用不着父母为他设计未来的人生。更为重要的是：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也几乎在这一刻中得到进一步的升华。眼下，他已然习惯了乡下的生活，整个身心也都与柞树屯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完全交融在一起了，再也无法分开；包括他的那帮朝夕相处的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