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刘二虎，依旧沉浸在令他几乎不能自持的情境之中。向和平朝他的屁股轻轻踢了一脚，然后又打了一个撤退的手势。于是，三个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走出二怪家的院子。
　　 九
　　 遥远的穹苍之上，一轮皎洁的弯月在云朵里恣意穿行，忽隐忽现。间或，又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躲在一大片云层后面不肯出来。只有那条依稀可见的星河，毫无吝啬地将灿烂余晖向寂静的山村倾情挥洒着。
　　 时候已然不早了，差不多快到他们事先约定的会合时间了。于是，三个人踩着月色，慢慢地朝会合地点走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能够证明这几个夜行者的存在。一阵透骨的寒风掠过之后，江晓荷陡然打了个寒颤，跟着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是不是着凉了？”向和平关切地问。“没……没有啊！”江晓荷一边缩着脖子回答，一边使劲搓着两只冰冷的手。“都冻成这样了，还说没有！”说完，便将挂在脖子上的黄色军用棉手套摘了下来，递给瑟瑟发抖的江晓荷。同时又对身旁的刘二虎说：“我看不如这样，咱俩先把晓荷送回去，然后再去跟长河他们碰头。”刘二虎说：“那好吧！”于是，三个人又转身朝着江晓荷家走去。此时，江晓荷家里的煤油灯依旧闪烁着微弱的光亮。
　　 向和平跟刘二虎俩人在会合地点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却仍旧不见于长河他们的人影。“会不会出啥事？”向和平问刘二虎。“大概不会吧！”刘二虎不太确定地回答。过了一会儿，忽听后街那边传来一阵阵急促的狗吠声，紧接着又听见狠丢丢的操爹骂娘声。向和平对刘二虎说：“肯定是长河他们。”话音刚落，就见有两个黑影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果然是长河他们。
　　 “怎么回事？”向和平急切地问于长河。
　　 “周世同这小子把董长发家的鸡窝给踩塌了。也是巧了，正赶上董长发出来上茅房，以为俺们是偷鸡贼，便开始玩命地追俺们。还有，他家也不知啥时候弄来一条狗，也跟在后面穷追不舍，还差点咬到春丽了呢！“于长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么周世同呢？”向和平关切地问。
　　 “往村口土地庙方向跑了——他是想引开董长发。”于长河感叹地说。冯春丽在一旁扯着于长河的袖子，胸脯一起一伏的，显得依旧心悸不已。
　　 “不会被抓住吧？”向和平顿时不安起来。
　　 “肯定不会！世同那小子天生就是个飞毛腿，哪怕他董长发再生出两条腿也撵不上他。你放心，一会儿工夫这小子就会回来的。”于长河肯定地回答。
　　 “哎！晓荷呢？”刚刚缓过神儿的冯春丽问向和平。
　　 “哦！刚刚把她送回家了。”向和平回答道。
　　 说话的工夫，周世同也匆匆跑了回来，脸上显现着说不出的兴奋。
　　 几个人又闲扯了几句之后，于长河问向和平：“你们的战果怎样？”“大概不到二十只吧？”刘二虎抢先回答。接着又问于长河：“你们怎样？”于长河说：“估计有三十多只吧！两下加起来，足够明日咱们几个人享受麻雀宴了！”于长河一边说着，一边将刘二虎手里装麻雀的袋子接过来，又说：“今晚回去我就把这帮祸害粮食的家伙们给收拾利索了，省得明日早上先忙活。”向和平说：“那好，没事咱们就回去吧——明日见！”于是，大家各自分头散去。
　　 对于在城市中长大的向和平来说，今晚的行动无疑是值得兴奋的。在此之前，他从不知晓也从未体验过用手电筒逮麻雀的惬意快感，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无意当中窃听到的那段羞于启齿的音律——二怪跟他老婆之间操练房事所释放出的声音。当他熄灭油灯，躺进温暖的被窝里时，那种痒痒的难以言喻的声音又骤然响起、不绝于耳。同时，脑子里也在反复思考这样一个原始的人生课题：诸如发生在二怪跟他老婆身上的那件事情，会迸发出怎样一种让人恣意放纵的奇妙感觉呢？眼下，这个令社会学家、道德学家、伦理学家以及人类文化学家都感到无法以冠冕堂皇的辞令来赘述的这个棘手话题，竟会让这个多情少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与此同时，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夜晚，在万籁寂静的乡野山村——柞树屯，一个十六岁的怀春少女，将会在这个不眠之夜里，用她那灵巧的双手，在一方白手帕上绣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明日上午，她必须找个适当的机会，将手帕亲手送给摇曳她少女心旌的那个人。然而，尽管她对于自己所喜欢的那个人心怀无限美好的憧憬，但此刻内心深处或多或少还是有一些忐忑、以及缺失自信和表达爱意的勇气。另外，自己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与城里姑娘相差无几的乡下女孩，而心有所属的那个青涩少年向和平会喜欢上自己吗？或者根本就是她江晓荷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呢！一想到这些，江晓荷便觉得有些气馁。当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怔怔地望着眼前“噗噗”闪动的煤油灯时，心里一酸，眼泪便徐徐落了下来。
　　 兀自伤心了一会之后，江晓荷那颗柔弱多情的心开始渐渐平复下来，继续绣起那朵饱含爱意的荷花了。
　　 快要接近五更的时候，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已经栩栩如生地绣在了白手帕上。完成了充满少女爱意的作品之后，江晓荷又用剪子仔细修剪了一下图案上面的线头和毛边，然后，又十分认真地抚平手帕上的皱褶，再整整齐齐折成了四方形，小心翼翼地放在褥子下面。
　　 十
　　 自从向和平母亲被结合到公社领导班子后，他就没有见到母亲在家休息过一天，也许在他母亲的工作日程表中，根本就没有“休息”这两个字。如今的这段时间里，向和平似乎也已经习惯并且适应了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
　　 吃完早饭后，向和平正准备到东屋去找七月商量中午的事情，于长河便晃晃悠悠地进了院子，手里还拎着个篮子。刚一进屋，就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都拿了出来。其实，篮子里面也没装太多的东西，除了昨天晚上的战利品——麻雀之外，还有四只鸡蛋，一颗酸菜，一包干豆角和七八个土豆。于长河让向和平先将干豆角用温水泡上，之后，对向和平说：“这东西不能泡的太早，太早的话就会影响口感；也不能泡的太晚，太晚了便很难入味，而且还不容易嚼烂。”说话的工夫，向和平见七月正在院子里晒衣裳，便喊了一声：“七月姐，等会儿过来一下。”七月回头应了一声。
　　 不一会儿，七月搓着两手走了进来。
　　 “七月姐，跟你商量个事，不知能不能行？”向和平不好意思地问道。
　　 “你不说，俺咋知道能不能行呢？”七月笑着回答。
　　 向和平挠了挠头说：“是这样，中午能不能帮我们做几个菜？”
　　 七月抿嘴笑着说：“俺还以为是啥天大的事情呢！行，没问题！”
　　 见七月爽快地答应下来，向和平感到很高兴，接着又说：“都说你的拿手好菜——辣炒麻雀做的绝了，俺今天也好好品尝品尝！”
　　 “麻雀！在哪儿？”七月问。
　　 于长河赶紧把早已收拾利索的麻雀拿给七月看。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之后，七月先回到自家屋子忙活其他事情去了。之后，于长河也准备去生产队牵头驴回来，家里还等着磨面呢。
　　 向和平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马蹄表，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一刻。于长河走后，向和平又在热乎乎的炕上躺了一会儿，两眼直勾勾盯着天棚上面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发愣。若是在往常，他会利用搜索上面那些文字的机会来打发无聊的时光。不过，今日他却没有了这个心情，他满脑子都在想中午的事情。少顷，他忽然一拍脑门，嘴里跟着咕哝着：“无酒不成席，咋就把酒给忘了呢？”于是，赶紧起身下地，穿好了衣服，准备骑车去大队供销社买两瓶通化葡萄酒回来。当他推车走出院子时，发觉忘记戴手套，便又返回家里。找了好半天也不见手套的踪影，便觉得有些奇怪，难不成这手套自己长腿跑了？无奈之下，又找出一双线手套带上。
　　 出了院门，向和平跃上自行车，一路向西奔去。
　　 其实，大队供销社并不算远，距离柞树屯也不过三四里路。但此时的天际却开始逐渐暗了下来，不多会儿，天上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起了小雪，等快到大队时，这雪已变成鹅毛之状，纷纷扬扬，而且，越下越大。转眼工夫，周遭已是银装素裹了。
　　 遇上这样的天气，别说是骑车，即便慢慢行走也是举步维艰，稍不留神便有可能打个趔趄或是跌个跟头。没办法，向和平只好翻身下车，小心翼翼推车而行。
　　 下乡至今，这是向和平第二次光临大队供销社。所谓的供销社，除了少量的生活必需品外，其它商品皆属农具之类，这要是在城里，是应该叫做土杂店的，倘若想买其它比较奢侈一点或者大队供销社根本就没有的东西，也只能去公社的供销合作社了。
　　 大队供销社里，除了一名四十几岁的男性会计之外，售货员则是两个一胖一瘦的姑娘，岁数大约也都在十八九岁左右。在当时的农村，如若没有一定的特殊关系，想拥有这样的一份既轻松闲适，又相当体面的工作，那只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幻想。
　　 大约是因为前不久才来过一次的缘故，所以，向和平的印象几乎还存留在眼下这两个心性显得有些清高的姑娘的脑海当中。不过，所有这些都与向和平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过来买酒的。
　　 两个姑娘几乎同时跟向和平打了招呼，并趋身向前询问他要购买何物。毕竟是从城里来的大男孩，而且还是出自于干部家庭，无论是衣着打扮、言谈举止也都与乡下男孩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因此，格外受到乡下女孩们的青睐。只可惜，向和平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这一点，这让眼前两位努力释放热情的年轻女售货员的脸上闪现出失望和遗憾的神情。不过，在向和平走出供销社之前，还是出于礼节性地朝两位女售货员点了点头，并且投去迷人的莞尔一笑。
　　 外面的雪片仍在漫天飞舞。向和平几乎已经完全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一哧一滑地艰难前行。快要走道村西头那棵歪脖子树时，依稀见到有人在朝他使劲挥手，近前仔细一看，原来是浑身上下裹的严严实实的江晓荷。没等向和平说话，江晓荷便急切地对向和平说：“赶紧跟我走——出事了！”听江晓荷这么一说，向和平的脑子便“嗡”的一声，接着又是一阵耳鸣，从头到脚仿佛是被电击过一般。
　　 “到底出了啥事？”向和平紧张地问道。
　　 “二虎掉进水库的冰窟窿里了！”江晓荷颤着嗓音回答。
　　 “啥时候的事？”向和平又问。
　　 “就是刚才。长河去你家找你没找到，估计你是去大队供销社了，便让我在这里等你，他跟周世同两人大概已经到了水库那边了。”俩人一边说着，一边踉踉跄跄朝水库方向跑去。
　　 八三水库位于柞树屯的南边，距离村子并不算远，属于公社管辖范围内。因水库里放养着鲤鱼、鲢鱼、和草鱼之类的鱼种，系公有资源，所以，是绝不允许村民私自捕钓的。倘若发现有人偷着捕钓，轻者罚款，重者游街、批斗！
　　 很快，向和平跟江晓荷俩人便来到了水库。登上水库堤坝放眼望去，见水库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阒无人影。见此情形，江晓荷急得快要哭出声来，便用两手放在嘴边大声喊着：“于——长——河；周——世——同，你们在哪里啊？！”话音刚落，就见从水库附近的窝棚里窜出一人来，定睛一瞅，却是于长河。于是，两个人赶紧又朝窝棚那边跑去。
　　 到了跟前，向和平急切地问：“二虎咋样了？”于长河吁了一口气说：“还好，再晚一点估计真的就没命了！”
　　 三个人进了窝棚，只见二虎脸色苍白，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躺在土炕上，一直不停地颤抖着身子；上下牙齿不断“嘚嘚”地打着架，并发出一阵阵痛苦不堪的怪叫声。而站在一旁的周世同也是一副狼狈之相，一脸惊魂未定地瞅着二虎发呆。
　　 向和平几乎没有半点的犹豫，便迅速俯下身子，将二虎湿漉漉的衣裳扒了下来，然后，把自己的棉衣脱了下来，将二虎的身子紧紧裹住，又顺手摘下棉帽戴在二虎的头上。做完这一切后，向和平对于长河说：“赶紧将二虎扶到自行车上，你跟世同在后面扶着，马上去我家！”
　　 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这几个狼狈不堪的少年男女，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踏雪疾行。
　　 还好，一路竟无人遇见他们的窘状。
　　 回到家里，向和平就吩咐江晓荷赶紧烧点姜水，自己跟于长河、周世同一起，连扯带拽，费了好些气力总算把二虎腿上已经结了冰碴的棉裤子扯了下来。然后，让浑身发抖、嘴唇发紫的二虎躺进自己的被窝。紧接着，向和平又让于长河到院子里多抱一些玉米秸秆回来，填进炕洞里面点着。这样一来，炕上的温度很快便会升上来。
　　 不多会儿，冯春丽哼着歌走了进来，见大家都是一脸的凝重，便俯下身轻声问正在烧水的江晓荷，说：“晓荷，怎么回事？”江晓荷顿了顿，回答道：“二虎掉进水库的冰窟窿里了。”冯春丽缩着脖子“哦”了一句没有再去细问。
　　 这时，锅里的姜水已经沸腾了好一会了，浓浓的姜味儿也随之在屋子里飘散开来。江晓荷让冯春丽取来一只碗，掀开锅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水，让冯春丽赶紧送进向和平的屋子，趁着热乎劲儿给二虎灌下去。
　　 此刻，向和平也开始不断地打着喷嚏，并且流着清鼻涕，不用说，肯定也是被冻着了。因为，在水库的窝棚里，他把自己的棉衣、棉帽都穿戴在二虎身上，自己只是穿了一件秋衣和一件单薄的旧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