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辰
我姥爷的父母一共生了八个儿女,其中七个儿子,一个闺女,那闺女就是黑黝黝早年死去的媳妇,她在兄妹八个之中是个老小。我姥爷他们兄弟七个该咋样疼爱这唯一的小妹妹就可想而知了。我姥爷又是兄弟七个之中的老大,年龄比这唯一的小妹妹大了整整十八岁,所以从这个小妹妹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最疼爱这妹妹,说白了,就如同慈父,这妹妹和这最大的哥哥之间的感情自然就更深过其他六个哥哥了。姥爷的父亲过世早,那时候姥爷这个家里的长子还没成家呢,后来是姥爷一个个张罗着身底下的六个弟弟成了家,到姥爷开始考虑这唯一的小妹妹的终身大事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到了三十六岁的年纪了,也就是在那一年,经过姥爷的小妹妹的婆家人引见,姥爷作为上门女婿和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姥姥成了亲。姥姥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姥姥的父亲和母亲能看上年快四十的姥爷来做上门女婿,都是因为姥爷对他那一群兄弟和妹妹的如同慈父一般的大爱。姥姥和姥爷成亲后,一来二去地,姥姥也就和同在一个庄里的这唯一的小姑子亲近得和新姐妹没啥两样了。这就是我姥姥不待见黑黝黝还总诅咒他死的原因吧。
那个星期五下午,我和姐姐放学时回到家,姥姥可高兴了,姥姥正在水缸上面的菜板儿上面切菜呢。母亲抱着我的小妹妹万美坐在锅台边的蒲墩儿上给灶膛里添柴火,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开着玩笑,可热闹着呐。姥姥说:“看我这菜切的,是不是比他老姥姥切的还好啊?”姥姥说的“他老姥姥”就是我们的母亲住在不远的另一个村子里的亲老婶子,她就是我们的老姥姥。那些年,她经常到我们的家里来,他来了总是争抢着帮我姥姥洗菜切菜,点火做饭,就连喂猪喂鸡的活她也不拉下。可是姥姥总嫌她切菜不好,她走了就笑话他,说她切的菜糙的糙细的细,还都是连刀,和自己烀猪食时切的山菜没啥两样。母亲赶紧说:“是,是啊。我妈切的菜可比我老婶子切的好多了。”母亲又赶紧叫我们:“过来,过来。你们都过来看看,你姥姥切的菜好吧?是不是比你们的老姥姥切的好多了?”母亲边说边冲着我们使眼色。我和姐姐对看了一眼还没说话,我的二弟说:“不好。比我老姥姥切的还要不好。忒不好。”姥姥听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没有了,她把菜刀放在菜板儿上,连手都没擦,摸索着到东边屋子里去了。母亲气得举起手要打二弟,二弟不服气儿,说:“是吗,就是不好,我说的是真话。老师都说了不许说假话。”母亲举着手,气得说不出话来。姥姥从东屋出来了,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说:“你别打孩子,也别骂孩子。我知道,我切的菜不好。想啊,这活儿连好些眼亮的人都干不好呢,我一个瞎子,哪能上来就干好哇。不怕,我一点点慢慢就好了。”那天晚饭时,姥姥又吃饭很少。
到了星期天,我和姐姐都不用到小学校里去上学。吃过早饭,姥姥说:“娟子、满仓子,还有你们几个,今儿个都不许出去玩儿,姥姥今儿个有活儿要让你们干。”姥姥挺高兴,我们都跟着高兴起来,我们答应姥姥,今儿个一整天都不出去,姥姥让干啥我们就干啥。
没想到姥姥让我们干的活儿挺简单,还挺好玩儿的呢,比我们在小学校里下课的时候老师叫我们做的丢手绢儿的游戏还好玩儿。姥姥让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姥姥自己先站在堂屋灶间的地中间,然后她让姐姐、二弟、三弟和我四个人分别站在锅台、水缸、咸菜缸、碗架子、前门口和后门口等等地方,姥姥说,锅台在哪?姐姐答应,在这呢。姥姥就顺着声音摸索着走过去。姥姥摸摸锅台,走回中间,又说,水缸在哪?我说,在这。姥姥也摸索着走过来,在水缸上面摸了摸。姥姥又回到屋子中间,问,碗架子在哪?二弟说,我在这呢。姥姥走过去,摸了摸我二弟的脸,说,这不是碗架子,这是我孙子。满屋子的人都笑了。三弟着急了,嚷嚷,姥姥,姥姥,你小孙子在这呢,你快过来摸摸。我们又都笑了。姥姥问,我小孙子,你是啥?三弟着急了,红着脸说,姥姥,我是人呐。姥姥憋着不笑,又问三弟,姥姥问你现在是啥?三弟说:我现在是你小孙子啊。大家又笑。姐姐说,笨蛋。你现在是咸菜缸。三弟赶紧喊,是,是。我是咸菜缸啊。姥姥,你赶紧过来摸咸菜缸来吧。姥姥这才笑呵呵地走过去,摸着三弟的脸,说,哎呦,这小咸菜缸还热热乎乎地出气儿呐。我们又都笑了。抱着妹妹小美坐在后门口的母亲说,妈,后门口这还有你闺女和你闺女的闺女呢,你不过来摸摸了?姥姥说,摸、摸,一定得摸。这回姥姥迈着大步走过去了,姥姥摸万美的脸,万美直痒痒,咯咯咯咯地笑了。姥姥说,这就叫演习。那一天,只要是平常经常能用到的东西,平常经常得去的地方,从屋里到院子里,从院子里到屋里,从院里到院外,从院外到院里,我们都一一演练了不知道多少回。以后的星期天里,连二柱子他们几个都来我们家里一起做演练的游戏来了。
妹妹小美能满地跑的春天里,母亲又去生产队里上工挣工分儿去了。姥姥又和从前一样,在照看三弟和妹妹的同时,把全部家务都操持起来了。我们家的小院儿里,又充满欢声笑语了。
六
春天来是来了。这个春天,飘飘洒洒一场春雨过去,我们还没充分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在我们不经意间,都山上下,里里外外,每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就如同那闺中少女面庞的红晕,漫山遍野的花骨朵,都含苞待放了。暮然间,当一场倒春的寒风吹来,一场大雪从天而降了,那些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山连同村子里里外外的一切,一下子都给大雪盖住了。可怜了那些花蕾,她们还来不及绽放,我们还没能感受那娇艳的花朵散发的芬芳,在我们的无限留恋之中,她们就过早凋谢了!
过来这个新年,我们的小妹妹万美四岁了。天气暖和了,她每天都跟着我的三弟在院子里玩耍,从不自己一个人到院子外面去,只有实在在院子里玩儿腻了,她才会搂住三弟的脖子央告他领她出去玩儿。她见了人是很害羞的,要是遇到不熟识的人和他说话,她的小脸儿就马上变得粉红,抿着小嘴儿,露出两腮上的小酒窝,两只圆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人家,不敢说话了。庄里人都夸我妹妹长得好看呢,都说她长得像古戏里的浇花童女。这时候姥姥总会长叹一口气。庄里人还说我妹妹长大了准定是一个心善的人,那时候庄里死了人,我妹妹看到大人们在哭,她的两只圆眼睛里也会哗哗地流出眼泪来。她流眼泪的时候从不怕别人看到。那一次,我们又从后山上抓回来一只兔子,我父亲杀兔子的时候,在那个兔子的脑门儿上打了一棍子,那一棍子像是用力不够大吧,那兔子一下子没死,就在地上四条腿儿挣扎着转圈圈,父亲也慌了手脚,不知道咋办了,妹妹看到了,抱着姥姥的腿哭着喊着求姥姥救救那只兔子,那回吃饭的时候,妹妹连一口兔子肉都没吃。以后抓住兔子的时候,再杀时,再也不敢让妹妹看到了。
那个年代,我们都不懂事儿,每天都那样脑袋混混沌沌地,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样地活着。我盼着过年,好不容易把年给盼到了,又害怕起来:眼看着又要到小学校里读书去了。过了年出了正月十五,我和姐姐弟弟就背着破书包里面的两本儿破旧课本到小学校里读书去了。我和二弟的书都是旧的,还都破了。就像我们穿在身上的衣裳一样,我的书是姐姐用过的,我用完了再给二弟用。在小学校四面都透风的破教室里,我坐在只要屁股一动就嘎吱嘎吱乱响的长条凳子上面,两只胳膊支在身体不动只要张大嘴出气儿一吹都会嘎吱嘎吱乱响的课桌上面,两个手掌子托着下巴,两只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黑板,老师的声音就像从天外传来的声音。我心里一会儿想后山上的兔子,一会儿又想院子里的麻雀。当然,我心里想的最多的还是我的小妹妹万美和三弟盼儿,我总在猜想,他们在家里玩儿啥呢?每天下午,当我和姐姐还有二弟快放学的时候,妹妹万美就一个人蹲在大门口里面等我们回来,这时候,当三弟叫她一起玩耍时,她说:“不玩儿了,哥哥姐姐快回来了,我到这儿等他们来。”三弟又叫:“回来吧,还早着呢。”这时她总会说:“今儿个不跟你玩儿了,明儿个再跟你玩儿吧。你个坏蛋。”那时候姥爷总喊三弟“你个坏蛋”。三弟说:“我不是坏蛋。我是好蛋。二哥才是坏蛋。”妹妹咯咯咯咯地笑了,说:“你俩都不是好蛋啊,都是坏蛋呀。姥爷说的。姥姥还说就我是好蛋。”我的姥爷和姥姥都很稀罕我的小妹妹万美,都拿她当宝贝。
看到我们几个放学回来,当我们还离大门口老远的时候,我们的小妹妹万美就飞快地跑过来,不管我们谁走在前面,都会猛地向上一窜,两只手来勾我们的脖子,要是一窜没勾着我们脖子,她就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们肩膀上面的衣裳,咯咯咯咯地笑着说:“抓住了,我抓住了,我给你抓住了。”
那天,我们的三弟盼儿和我们的小妹妹万美如同那些被埋在大雪里的花骨朵一样,都突然凋谢了。
下大雪的那天,正好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不用到小学校里去读书了。我们那时候每个礼拜里都会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那天放假一天半。原本父亲不让我们去后山了,说是春天了,那雪一挨到裤腿儿就化,怕我们趟湿了裤子。姐姐没去,后来我和二弟去了。二柱子他们也刚刚才到后山上。那天我们顺着一道道土塄子敲打了个六够,到后山东面的白薯井上边时,还真的有两只兔子从荒草里面窜出来了。我们在后面追赶。可是这春天里的雪一边下的时候就有一部分融化了,雪雪水水的混合在一起,经过凌晨的低温又给冻了冰了,地上的积雪就很瓷实。兔子窜出来就在雪上面窜出去老远,再跑,两只兔子全都掉到一口白薯井里去了。我们眼睁睁地看到了,就是没有办法。我们都是很少到这两口白薯井边上去的,我们都知道当年那里面死过人。庄里的大人说过,死在里面的人早晚要抓替死鬼儿。再说就是不怕死人,我们也是没办法下到井里去的,那井那样深,当年在井两帮上面掏出来的用来上下人站脚的土窝风化的早都没有了,下去了怕是也就没法上来了。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在饭桌上,我和二弟像报告新闻一样把这件事叙述了一遍。姐姐感觉有点可惜,说我们都是笨蛋。妹妹问:“你们为啥不进去救它们出来呀?”三弟说:“是呀,救出来吃肉多好呀。”我说:“你们俩去救吧。”
春天的大雪天里,我们就不在院子里扣麻雀了。一来那个代销点儿里的售货员儿到了春天就不收购麻雀了,还有就是到了春天里那些麻雀就不怎么爱来院子里上钩了,应该是山上的杂草树木都发芽了,那些蚂蚁昆虫们也都从地里钻出来了,它们容易找到食吃了吧。
不能扣麻雀了,吃过早饭,我和二弟就跟在姐姐到后面向大丫家里走去。大丫是姐姐在小学校里的同班学生,姐姐去找她要花布条。大丫的父亲原来是在外面的工作人儿,后来瘸了腿才回到村子里来。大丫的手里有好多花布条子,听说都是她的父亲以前在外面给她拿回家来的,大丫有时候会分一些花布条给庄里的小伙伴儿,当然都是女孩子。她们把分到的花布条用剪子剪成各种形状用红头绳扎在头发上,看上去还真是好看呢。当她们排着队走在去小学校或从小学校回来的路上时,就会一个个昂着脑袋,把本来就不粗的脖子挺得又细又长。要是拿现在的话说,那绝对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要到了花布条,姐姐就和大丫坐在她们家的炕上说话。女孩子到一起,永远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我和二弟来大丫他们家里看小人儿书来了。大丫的父亲有挺多的小人儿书,不过他只允许我们在他的家里看,借了拿回家他是不会同意的。二柱子有一回拿了一套回家,结果其中的一本儿被他的小弟弟撕个稀烂。他给我们看的有《红色娘子军》、《白毛女》、《海港》、《沙家浜》、《红灯记》、《奇袭白虎团》、《智取威虎山》、《龙江颂》这些,就是八大样板戏。后来还看过《林海雪原》《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像《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封神榜》、《岳传》等等这些,大丫的父亲是从来都不让我们看的,我们只是在他的办公桌子的抽匣里看到过这些。
我们都忘了回家。后半晌,我们感觉肚子饿了才回家来。那时候,我们那里冬春季节里都是一天吃两顿饭的,说是天短不饿,其实就是为了省粮食。姥姥正在做饭。看到我们回来,母亲问:“咋就你们仨回来了,万美和盼儿呢?”姐姐说:“不知道啊,他俩没和我们去啊。”我说:“我们走的时候,他俩都在院儿里呢。”母亲说:“你们快去找他俩,一会儿回来吃饭了。”我们三个人找遍了庄里的家家户户,也没找见他俩的影子。后来二柱子告诉我们,说还是在吃完早饭以后看到的他俩,当时他俩手拉着手去后山了,问他们去干啥,万美说去白薯井那里救兔子。我的心里像是一下子被一只手抓走了一大把东西,接着浑身都软了,随即有了一个预感。姐姐哭了,他让二弟去家里报信儿,马上飞一样向后山跑,我紧紧追在后面。我和姐姐跑到两口白薯井那里,上面根本没有盼儿和万美的影子,两个井口边儿上的雪地里都是乱呼呼的脚印,那些大部分还都是早上的时候我们留下来的。两口井相邻不远,姐姐返转着在两口井上面拼命哭喊:“万美——盼儿——盼儿——万美——你们快答应啊……呜呜呜呜……盼儿——万美——万美——盼儿——你们快上来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父亲和母亲飞奔着赶到了,二弟飞跑着跟在后面。母亲看了两个井口边儿上的雪地里的脚印,嘴张挺大的像是想呼喊什么,但是始终也没喊出声来,十分艰难的样子,她的两只手在胡乱撕扯胸前的衣裳,像是要在里面拿出什么东西来。突然,一下子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一瞬间,我看到父亲昂起头紧紧地眯上了眼睛,两行泪水瞬间流了出来,顺着嘴角流到雪地里去了。村庄里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姥爷和姥姥是在山下跪着爬着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