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辰
其实九爷儿的好还不止这些呢,听姥爷活着的时候说过,他年轻的时候还救过全村子里的人的命呢。
那一年,我们这一代来了日本兵,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没怎么太在意,来就来吧,不就是兵吗?什么样的兵村子里又没来过呢。再坏还能坏过中央军吗?听姥爷说,我们这地方虽说是大山沟子,但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各种各样的军队和武装几乎都来过,像中央军、各个地方的杂牌儿军,还有各股土匪等等,但那时让人最害怕的没过中央军了。老百姓都怕中央军来,他们对人凶残,见了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还见啥抢啥,就连老百姓家里用来下蛋的鸡都抓,他们还强奸妇女和抓壮丁。人们想着这日本兵不也是兵吗?后来有人传来消息,一下子把村子里人们都吓傻了,说日本兵随着三声炮响,一夜之间在相离只有几十里地的,一个叫大屯的村子里杀死了一百八十多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原因是有汉奸向日本人告密,说大屯经常来八路军,村子里经常有人管八路军吃饭。我们村子里的人们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过着日子,大家心里都清楚,就在不久前村子里九爷儿还有其他几户人家里也住过几个来养伤的八路军。几天后日本兵还真的来了,大家马上心里都明白了,日本兵一定也是冲着这里曾经来过八路军伤员的事来的。人们自然害怕,就全都藏到村子里面山上东西两道山梁之间的一个山洼中的大树林子里去了。日本兵见村子里的人一个都没有了,就更加坚信是村子里的人藏了八路军的伤员。一伙日本兵一边打着冷枪一边在山上一点点仔细搜索,眼看就要搜索到村子里人藏身的大树林子跟前了,这时候,九爷儿嘱咐大家千万趴在地下别动,他自己却嗖地一下从树林子里窜出来就向离得较近的东面山梁跑去。日本兵想抓活的,就在后面紧紧追赶,九爷儿熟悉地形,翻过那道山梁后就向那个山洼下面的平台子边上跑,等到日本兵反应过来全都在后面开了枪的时候,九爷儿已经一下子跳到那个平台的下面去了,不管日本兵的子弹咋样密集都打不到他了。事后大家都说,是九爷儿救了满村子人的命,九爷儿自己是活生生捡了一条命,说要是日本兵在九爷儿嗖地一下从树林子里窜出来的时候就开枪,就是有一百个九爷儿也全都没命了。
我们问过九爷儿,问他当时从树林子里跑出来时害怕吗,九爷儿嘬了一口旱烟袋,哈哈大笑着说:怕,他妈拉个巴子地,可害怕了。还说,等到他从那个平台子上面跳下来,又七拐八拐地在另一条山沟子里找到一个地方藏起来时,他才发现,自己吓得把尿都尿在裤兜子里了。我们也都跟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但我们不是笑九爷儿胆儿小,我们笑他说话时总喜欢说“他妈拉个巴子”。每当这时,我们都感觉,九爷儿就和我们的家里人一样近。
九爷儿的葬礼可算是自打我记事儿以来到那时经历过的最隆重的葬礼了。别看下了大雪,来发送九爷儿的人却很多。庄里那几个吹鼓手吹吹打打地可卖力气了,他们刨去吃饭喝水就根本不愿意闲下来,吹的还挺好听呢。
还是一个好天气。那头小肥猪在人们打算给九爷儿接三的那天上午有人给杀掉了,晚饭的时候人们吃了那头猪的肉后开始操办着给九爷儿接三。后来我听我母亲说,那头猪的肉只那一顿饭就被帮忙的人们都给吃光了,九爷儿的家人们都没有吃到。说是接三,其实九爷儿死后只在家里停放两天,接三那天晚上就是九爷儿死去的第二天,我们知道,到了第三天的一大早曦,装着九爷儿的棺材就会被轻重的人们抬走安葬去了。胡占嚷嚷着把我们这一群孩子们都叫到了九爷儿家的院子里,大贵早等在那里了。我们就像在小学校里一样,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排好队,大贵告诉庄里那几个刚刚吃了猪肉正在擦了嘴巴子上面的油圈子,打算开始坐在灵棚边儿的桌子边上吹喇叭的人先等等,一会再吹,然后站在我们的队伍前显得很神气。我们这些孩子们都知道他为啥神气,还不就是九爷儿死了,他接了九爷儿的班儿做了杠子头吗?不过说心里话,我那时候有点怕他,我和二柱子几个都心里没底儿,不知道再有哪家又死了人他能不能像九爷儿一样,给我们撑腰,还是和从前一样,那萝卜丝熬豆腐和高粱米干饭让我们可劲儿吃,要是有了肉呢?我们心里更没底了。正在这时,胡占走过来站在我们面前要给我们讲话,还没等他张嘴,大贵一伸手就把他扒拉到一边去了,说:“你先靠一边呆着去,你只是我的副手,还想讲话?我先说。”胡占走回来,不高兴了,好像要发作,但咧了咧嘴,却说:“那好吧,我们俩可说好了,我这回就给你当副手,下回你可得给我当副手啊。咱俩轮班儿。”大贵说:“答应你了。”胡占没话说了。就听大贵说:“小屁孩儿们,你们都给我站直了,听好了,我要给你们讲话了。九爷儿家的一个猪肉都让你们给吃光了,你们不能白吃……”大喜子高声喊:“不对,你也吃了,你们大人都吃了,你们吃的比我们还多呢。”是。是。就是。你们也吃了。你们吃的多……我们乱七八糟的嚷嚷起来,好多大人们围着在边上笑。大贵把吹喇叭的人刚刚放在地桌子上的小擦锅子拿起来啪啪敲打几下说:“消停,消停了,还反了你么了。以后你们还想吃豆腐吗?还想吃干饭吗?还想吃猪肉不?”我们都傻愣了,又都缓过神儿来,高喊:“想,想,都想……”大贵更神气了,伸长脖子举着脑袋说:“好,那就好。不废话,一会都跟着我,还是排好队,去小庙那儿给九爷儿接三。”我们都拉长声音答应:“好——”“好——”这回我们不是怕大贵,我们是打心里愿意一块去村子外面小庙那里给九爷儿接三。大贵说的小庙那里其实只有并排着的两块大石头上面搭盖了一块大石板,两块大石头拉开了距离,我们就经常在石板下面钻来钻去。大人们说,从前那里是有一座小庙,前些年拆了。
我们听九爷儿说过给死人接三的事,只是都没有见过。九爷儿说给死人接三那风俗已经很久远了。只是自打前些年一是上面提倡破四旧,还有就是人们日子实在是过得太穷了,连活人都快要饿死了,谁还有心思给死人接三啊。九爷儿给我们讲,接三其实就是旧时死了人,三天的时候举行的一个仪式,也叫迎三,送三,说人死三天其亡灵就要到地府阴曹去了,或被神、佛或神、佛的使者金童玉女迎接去了。九爷儿说还有一种说法,接三也是为死者举行的招魂仪式,于死后第三天晚间举行,人们认为人死三日,已登望乡台上望乡,因此,需要让死者知道,家人已等了死者三日,他已不可能复生,就是告诉他不要再缠着亲人,早先年的时候,一般还要找僧、道诵经超度呢,这是死者和家人的最后一见了。九爷儿说最后一种说法是,人死去后,灵魂自然就要离开肉体。但是茫茫的阴间,他从哪里走呢?于是就需要由活着的人来给他指路。指路就是为鬼魂指引升天的道路,让死后的人到天上去。在过去一些宗教的亡灵世界里,亡灵的回归需要巫师的帮助和引导。首先,先上一条道,继续向前走去,就分出许多岔道,这是按照死者的不同性别设的小道。亡魂要想走上自己该去的道,要渡过一条河,那里有许多白骨。在巫师的作法下,据说就可以安全渡河。我们一帮孩子都听得云里雾里。
九爷又给我们解释,我们这里的老辈人认为,人死后在还没出灵下葬前,他的魂灵就先呆在村子外面的小庙里,到接三的时候,家人需要将暂时呆在小庙之中的魂灵先领回家里来,以便由他的女儿们梳洗打扮后送他(她)上路,这就是领魂。九爷儿说的那个领魂儿的过程,我们听着都感觉有点儿好笑。九爷儿边说边比划,我们看着他也像一个孩子。他说,就是首先找来一个破旧的已经不能再用的埽除疙瘩,他又给我们解释,好的埽除还留着扫大街和扫院子用呢,烧了可惜了。说着他先哈哈笑了,我们都跟着笑。他继续说,用葫芦头或者一沓厚厚的纸钱包上棉花,绑在埽除把儿的末端,在上面画上五官,充当死者的头颅,埽除疙瘩上裹满被剪得零零碎碎的纸钱,充当死者的身体。天将黑的时候,由死者的儿孙们躬身抱着被打扮成人形的埽除疙瘩,其他亲属怀抱纸钱簇拥着,前面由一对点着蜡烛的九莲灯引路,后面有吹鼓手吹吹打打,一路缓慢地向村子外小庙走去。来到小庙,队列全体绕行小庙三圈儿,同时人们高喊:某某(领魂的人们各自对死者的称呼),我们接你来了,跟我们回家吧,回家梳头洗脸,好送你上西天大路啊。返回的路上,一路有人接续着燃烧纸钱,行进的速度一定要更加缓慢。我们问为啥,九爷儿说,为了表示儿女们孝顺啊。走得慢烧的纸钱越多,死人有钱花啊。我们都听入迷了,赶紧催着九爷儿快说。九爷儿说要抽烟,二柱子早就把九爷儿的旱烟袋装满旱烟等着呢。二柱子把旱烟袋送到九爷儿嘴里,我给九爷儿点上火,九爷儿美美地抽了几大口,又接着讲,回到家里,放在炕上的炕桌子上,有人早已准备了盛满清水的水盆、镜子、梳子等梳洗用具,有的还备了胭脂呢。“死者”最后一次上炕,由他(她)的女儿们梳洗打扮。爸爸(妈妈)给你梳头洗脸了,梳完头、洗完脸好上西天大路啊。边说边在画着五官的葫芦头上做梳头、洗脸的动作。有搞笑的女儿会说,爸爸(妈妈)西天大路上风吹日晒,给你擦点胭脂吧。边说边在葫芦头上做模仿动作,自己都在忍着笑。九爷儿自己一边模仿一边笑。给死者梳洗完毕,院外的扎彩早已按照顺序列队,等候用纸糊的马车或轿子送死者去西天大路。埽除疙瘩做成的死者被以坐姿放入车内。天黑了,黑暗的夜空下,在九九八十一串九莲灯组成的灯阵的引导下,载着死者的马车在纸扎的童男“中用”、纸糊的童女“丁香”的陪护小,缓缓地向着庄外的小庙驶去,车马和纸人自然是由人抬着的。吹鼓手吹吹打打的在后面伴奏。来到小庙前,经吹鼓手一通吹吹打打之后,九九八十一串九莲灯和载着死者的马车连同“中用”和“丁香”被垛在一起,一把火都给烧了。冲天的火光映照下,死者的大儿子站在高高的板凳上,手持扁担(两头被削尖的,挑柴火用),直指正西方向,高喊着:爸爸(妈妈)去西天大路吧,你要一路走好,不要恋家啊。送行的人们,面朝西方,跪在地上,痛苦失声……这场面,我是在九爷儿去世好多年以后才在村子里看到的。
大贵和胡占带领人们向村子外面的小庙那里走的时候,我心里很失望。九爷儿给我们讲过的那些什么灯啊、马啊、车啊的,啥都没有,只有一个用葫芦头上面画了眼睛鼻子嘴做了脑袋的埽除疙瘩。那埽除疙瘩由九爷儿的儿女们抱着走在最前面,后面走着排成几条长队的人们,看上去还真是浩浩荡荡的,我们走在长队里面,吹鼓手在后面吹吹打打着。走着走着,我心里又高兴起来,我有些自豪,我感觉我们在做着天大的事情。为了九爷儿,应该!
第二天,给九爷儿送葬的队伍人数达到了空前的规模,连相邻村庄里的好些人都来了。
九爷儿的棺材是用大红刷过的,看上去红彤彤的,做棺材的木板子看上去都很厚的。大人们说:“真是一口好棺材。”
大贵和胡占组织人们,用十六杠(十六个人抬一口棺材)抬起装了九爷儿遗体的棺材向九爷儿家的坟地里走去,吹鼓手跟在后面一路吹吹打打着,送葬的人们分成四路排了长长的队列簇拥着走在吹鼓手的身后面。送葬的队伍走出村子,漫山遍野都是雪,人们趟着雪向前走。有人埋怨大贵和胡占严重失职,没提前安排人打扫一道上的积雪。两个人赶紧承认错误,说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改。看着两人点头哈腰,大家伙儿全都笑了。
九爷儿家的墓地在村子里面向阳的山坡下面,墓地里坟堆很多,从上到下依次埋葬着九爷儿的祖辈和父辈们,九爷儿的坟坑在最前面,大贵带人揭开盖在坟坑上面的东西,坟坑在雪地里黑洞洞的。装着九爷儿遗体的大红棺材在大贵的指挥下被人们缓缓地下进坟坑里,天上又落下了雪,雪花子很密。人们顶着雪铲土,很快在坟坑里九爷儿的棺材上面堆起了一个大大的坟堆。雪更大了,雪花子沉甸甸的一大片一大片落在地上,落在人们身上。人们都往回走。我踏着积雪走在最后面,走出去不远,我回头看,新下的大雪把九爷儿的新坟堆给盖起来了,已经看不出那是一座新坟了,和九爷儿祖辈父辈的那些老坟一样,都在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里了。
回到村子里,雪还那样大,把人们留下的脚印也都给遮盖起来了。山上、地上、村子的里里外外,先下的雪、后下的雪,都在一起,漫山遍野一片洁白。
【不算结尾】
小的时候,我经常听我姥姥说:地上的一个人死了,天上就会熄灭一颗星星。地上有多少个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星。
后来,活到八十多岁时死去的姥爷在临死之前的那几天总是对我们说:“我要归位了。”我问姥爷:“姥爷,你还要到小学校里去念老师吗?老师会给你派位的,你想跟男生一位还是女生一位啊?”姥爷笑了,我和姐姐还有二弟也都笑了。都笑完了,姥爷摸摸我的头,又拍拍二弟的光屁股,说:“你们都是小屁孩儿,还啥都不懂啊。”后来姥爷和我们说了一大堆的话。当几天后,姥爷在睡觉的时候真的做着梦死去了,我就总翻来覆去地想那一大堆话。后来,我就问杠子头九爷儿。九爷儿也哈哈哈地笑了,说:你们要是信的话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转世下凡来的。星星有大有小,星星的光有明有暗,所以地上的人就有了做官儿的和平头百姓之分,才有了财主和穷人的区别。大的亮的星星下凡来,就转世成地上的官儿和财主们——都是有钱人,小的暗的就是天下的平头百姓——都是穷人。地上有一个人出生了,天上就有一颗大的、亮的或小的、暗的星星熄灭了,地上有一个人死去了,天上就有一颗星星又亮起来了,大的、亮的、小的、暗的都有。看我似信非信,九爷儿又说:人的命天注定。命里该有半斤,上天一定会给你八两。做人要知足——知足者常乐!九爷儿又哈哈哈哈地大笑,也摸了摸我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以后的多少年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站在都山根儿下,我总会对着满天的星星想:到底哪一颗星星是姥姥啊?哪一颗星星是姥爷啊?哪一颗星是三弟?那一颗星星又是妹妹呢!九爷儿在哪?天上不用他做杠子头了吧!
还有好多离去的人们,我都找不到!你们在天上能看到我吗!你们要是能看到我,就眨眨眼睛吧!
那一颗颗星星,你们都是谁啊!
哪一颗星星是我?我在哪里呢!
过了一年又一年,我长大了。我离开都山根儿了。我离开太阳沟了。我现在每天住在城市的楼群里,在这里,天上的星星已经很少能看得到了。
我时常想起都山,那山顶是那样的挺拔——能直上夜晚的天空。我时常想起太阳沟,那里的乡亲多么淳朴——就如天空的星辰。
我时常想起那里的人们,那里的老一辈的人们一个个追随着都去了,现在、将来还会不断地有人追随过去。他们明明知道,这一去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但他们走的时候却都是那样的从容和淡定,就好像是去远处走亲戚一样。在他们的意识里,一个人生下来一点点长大,再慢慢地变老,时候到了,就死去了,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活着的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都要平心静气地接受,这就是生命的过程,只要出生,就必须面对。
他们来的时候从浩瀚的天空来,去的时候回浩瀚的天空去。他们到这世上走一遭,不管在这世上留下没留下什么,他们回去了。回去了,在那浩瀚的天空里,他们默默注视着他们曾经来过的这世上的一切。
星空浩瀚,星辰宁静。
他们永远在那里——偶然间,有一个,调皮地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