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辰
那一刻,我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我哭得撕心裂肺,漫山遍野都响彻着我的哀嚎。我感到整个世界里既空旷又寂静,好像就只有我一个人一样。我好后悔啊,要是在吃早饭的时候,我不说“你们俩去救吧”该多好啊。
等到九爷儿指挥几个人把盼儿和万美从其中的一口白薯井里弄上来,他们早都断气儿了。他们胸前的衣服都撕破了。他们的身上没有多少外伤,那井虽深,但井底多年堆积了乱草和淤泥,他们掉下去时,就掉在乱草和淤泥堆上面了。当时人们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死在里面。好多年以后,有人说,是里面的乱草和淤泥堆产生的沼气要了他们的命。
我们的三弟盼儿和我们的小妹妹万美,当天晚上就被埋在后山上西面的山坡子上了。三弟和小妹妹下葬时,我们家的亲戚们听到消息后还没有到齐。原来庄里大人们打算就把盼儿和万美就近儿埋在白薯井上面的山坡上,我父亲不同意,他说,两个孩子还太小,到了黑间里会害怕的,就让他们离家近点儿吧。九爷儿就在我们家后面的山坡子上面找了一块儿地方,那地方向阳背风,站在那里就能看到我们家房子的后门和后窗户。
已经是春天了,地里的泥土都化了。那地方向阳背风的,泥土就更加松软。九爷儿喊人去家里拿来铁锨和镐头,没多大的功夫,两个小土坑就挖好了。三弟和妹妹的遗体早就让九爷儿指挥着几个人给裹在谷草里面了,那两大捆谷草是两个人刚刚去生产队的饲养处里扛来的,庄里的小孩子死后一般都是用谷草卷了埋到地下的。裹着三弟和小妹妹尸体的两捆谷草是父亲亲自安放到两个土坑里去的。那时候,姥爷姥姥和母亲早就被九爷儿叫了人送回家里去了。给三弟和小妹妹下葬的时候,父亲没有哭。天有些暗了,两个土坑里看着黑洞洞的。当父亲把裹着三弟和小妹妹的草捆放进去时,我的心一阵生疼,我想,我再也看不到他们了,再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了,三弟和小妹妹睡在里面一定很冷吧。就在人们要往土坑里埋土的时候,父亲哭了,父亲的哭声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哭声啊!我无法形容那声音。两个土坑很快都被埋严了,人们又铲土在上面堆起两个坟堆。两个坟堆并排着,看上去都很小。以后的每一年的这个日子里,父亲都会来给两个坟堆填土,还会拿一些吃的摆在坟堆前,然后再烧一些纸钱。十几年过去,两个坟堆就相当大了,和大人的坟大小不相上下了。父亲每次填完土都会在坟堆边山坐上好久,有时候要我们去喊,他才回来。他回到家里总是念叨,要是当时把家里的两口板柜抬去,给盼儿和万美当棺材用就好了。那两口板柜可是我们家当年最大的家当啊。
姥姥整个变了一个人,她每天生活在深深的自责中了。普通的日子里,盼儿和万美都是由她来照管的。姥姥对我们的管教一直都是很严的。那天由于夜里下了大雪,父亲和母亲就都没到生产队里去上工,姥姥那天对我们也就从心里放松下来。又赶上我们姐弟三个都放假在家里,她就以为盼儿和万美两个一定是跟着我们一块儿出去了。姥姥嘴里总是叨念:要是这样……就好了……如果那样……就好了……后来,她干脆就说:要是我先早点儿死了多好,我的美儿和盼儿就不会死了。老天爷,快让我去吧,好把我的美儿和盼儿换回来。几天后,姥姥病的撂倒在炕上了。几天里,她一直不吃不喝,任是谁叫都不答应。又过了两天,就连姥姥她那已经看不到了的眼睛,她连睁都懒得睁一下了。九爷儿又来了,在炕沿儿上坐了一会儿,把我母亲和父亲叫到外面去了。在院子里,九爷儿说:“该预备预备吧,人不行了,就在这一两天了。她真的不想活了。”
姥姥那些出嫁的闺女们又都回来了。
又过了一天,漫天星星都亮起来的时候,姥姥安静地去了。当时我猜想,姥姥一定是去找万美和盼儿去了。当时我心里还隐隐涌出一点点高兴呢,我想,姥姥马上就和我的三弟和小妹妹在一起了,他们又有人照看了。姥姥离去的那一天是姥爷八十岁的生日。
第二天,是姥姥下葬的日子。来家里帮忙的人很多,亲戚们也差不多都来了。二柱子、大喜子、多福还有村子里的小伙伴儿们全都来了,他们掺杂在人群里相互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地追逐着。中午时候,他们围起来在一个桌子上吃我们家的萝卜丝熬豆腐和高粱米干饭,我二弟也和他们在一起。他们来吃,这是我早就想到的,可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相,想着那都是我们家的东西,我心里还是有些心疼,可是我不敢表现出来,我怕他们说我对他们不仗义,以后揭短。
遵照姥姥的遗愿,九爷儿破例给姥姥用白纸糊了一头牛。那牛和生产队里的牛犊子差不多大小,两只眼睛是用鸡蛋皮镶在牛头上面做成的,九爷儿还拿黑笔在上面画了黑白眼珠儿,牛的身上也画了花花绿绿的道道。这在当时是万万不敢的,是“四旧”。姥姥活着的时候,总对九爷儿说,她这一辈子总是给人接生,接生的时候经常顺手给人家洗那些沾满脏血的东西,这样算起来她糟蹋掉的水太多,她怕死了以后自己喝不完那些脏水,如果能带一头牛过去,好替她喝一些。我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女人死后到了那边都是要喝脏水的。她们相信,你活着的时候,在人世间用去了多少水,死后就一定要喝等量的脏水。一切都有定数。那头白纸糊的牛就烧在姥姥的坟堆旁。
三弟走了,小妹妹走了,姥姥也走了。
我们的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屋子里还是原来那些东西。姥姥喂过的两头小猪还在猪圈里,它们还在猪槽子里拱食吃呢,总是追着姥姥要谷糠吃的老母鸡们都在院子里,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应该是在等着姥姥给它们撒谷糠吃吧。但是我们的家不一样了。院子里那两个一块儿玩耍的小人儿没有了,那叽叽喳喳吵闹的声音和咯咯咯咯的笑声都听不见了。房子里锅台还是那个样子,水缸、碗架子和咸菜缸还在老地方,可是再也看不到姥姥蹒跚着脚步在它们之间来回摸索了。夜里,我躺在炕上,感觉屋子比原来大了,被窝里一阵阵发冷。
姥姥下葬的第二天,生产队里来了返销粮。那批粮食是用国家给的救济款买回来的,生产队的会计来问过我父亲该咋样处理那些粮食,我父亲说让他和保管员两个人跟大家伙儿商量。我拿着口袋去仓库门口分粮食,出门的时候,父亲说:“满仓啊,咱家还有几口人你知道吗?”我心里一阵疼,答应说:“爸,我知道。六口人。”我走出来了,父亲又在后面说:“要是按人分,和他们说,就分六口人的就好了。有多少张嘴就吃多少人粮啊。”我一下子眼泪就流下来了。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三弟、小妹妹和姥姥真的都没了!他们死了!他们永远都不会回这个家里吃饭来了。我哭出声来了,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每天都在吃什么。
姥爷也有了一些变化。盼儿、万美和姥姥都没了。姥爷的人变了,我听不到他一边走道儿一边唱了。我发现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勤快了,但像是没有以前那样大的力气了。
以前的时候,姥爷每天上午都拿镰刀和绳子到村子前后的山上去割柴火,姥爷后背上面驼回来的柴火捆可大了。姥姥常说那柴火捆像牛腰一样粗。别看他快要八十岁的人了,但力气却还是挺大的。听姥姥说,姥爷年轻的时候干起活来,很是力大无穷的。母亲心疼姥爷,常嘱咐姥爷把柴火捆得小一些,要是累了就不要上山去了,母亲还说,家里的柴火省着点儿烧就是了。姥爷常说,家里劳动力少(父亲一个)人多,本来做饭就费柴火,到了冬天还都想睡热炕,就更费柴火了,尽量能多准备就多准备一点儿。姥爷说人得学会“晴天预备阴天事”。那些年,姥姥眼睛还好,每当姥爷佝偻着腰,后背上面驼着一大捆柴火从山上回来,姥姥总会赶紧迎到大门口帮忙把姥爷后背上面的柴火捆接下来,拍打着姥爷后背上面的尘土和柴火叶子说:“看你这佝偻巴虾的,真不知道这一大捆柴火你是咋给弄到这罗锅子上面去的。”姥爷眨巴眨巴已经不大了的眼睛,呵呵呵一笑说:“不告诉你。山人自有妙计。”后面的声音拉得很长。我后来知道,姥爷是在学戏台上的诸葛亮。其实我多次看到过姥爷把一大捆柴火弄上后背的情景,还同二柱子一起和他开过玩笑呢。姥爷在山上捆柴火的时候,总是找一个下面有小坎塄子的地方,一大捆柴火捆好了,他先慢慢把柴火捆滚到坎塄子边上,然后自己走到坎塄子下面,就着坎塄子的高度,一点点慢慢地把那一大捆柴火滚到后背上面,再拿手里的镰刀在地上支撑着身子一点点站起来。姥爷说那叫就坎骑驴。从山上朝下走,姥爷每走一步都要费挺大的劲儿,有时候会看得人心惊肉跳。有几次,姥爷往后背上面背柴火捆的时候正好赶上我和二柱子去山上玩儿。我和二柱子就静悄悄的走到柴火捆后面,在姥爷背着柴火捆往起立的时候,我们就用手使劲拽着柴火捆,那一捆柴火姥爷咋样都背不起来。姥爷就自言自语:“哎,完蛋了,真的完蛋了。看来我今儿个又不如昨儿个了,不服老不中了……”我和二柱子嘎嘎嘎在后面笑了……有时候,赶上姥爷往起背柴火,我和二柱子又静悄悄的走到后面,在两头帮着使劲往起抬那柴火捆,姥爷没费劲儿就站起来了,姥爷又会自言自语:“呵,我这劲儿还挺大呢!不老,不老,还不老。看来还能返老还童呢。好,好,好好好。”我和二柱子又嘎嘎嘎在后面笑起来了……姥爷晌午回到家的时候躺在炕上眯一会,下午就出去找庄里那些岁数差不多的人们聊天儿。有时候会聊到很晚,还可能忘了回家吃饭。要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看不到他的人影,姥姥就像是很生气的样子,站到大门口去对着庄里大喊:“罗锅子——哪去了?再不回来猪都喂完了,刷锅水都不给你留了。”姥姥喊叫的声音中气是很足的,姥爷听到了,急忙答应:“这呐,罗锅子来了。”姥爷答应的痛快,但他的动作是迟缓的,通常都是等到姥姥回到屋里,我们一家人都围着坐在桌子边上就等他了,姥爷才两手背在后面佝偻着腰,肩膀和脑袋前倾着走进院子里来。姥姥又喊:“不用进来了,在猪槽子那儿等着。”姥爷呵呵呵一笑,说:“哪能啊?我不上桌你们能吃得下?”说着话走进屋子里了,又呵呵呵一笑,说:“呵,都等我这大人物呢。用膳吧。”我们都笑起来,姥爷坐在桌子边儿上了。
现在盼儿、万美和姥姥都没了。姥爷房前屋后,院里院外地转悠了几天,又结结实实的在炕上躺了几天。后来他起来又去山上了,而且是一天两次,上午和下午都去了。不管上午和下午,他都是老早的去,挺晚的才回来。和以前不同的是,他不再是拿着镰刀和绳子到山上去割柴火了。他对母亲说,大柴火他割不动了,也背不起来了。他是拿着家里用来搂地的耙子,把家里用来装破破烂烂东西的大花篓子拴了绳子背在后背上面到山上去的。他去山上划拉那些烂柴火烂草和烂树叶子。他把它们搂在一起,然后装进那个大花篓子里,每次都是装满后用脚在上面踩了又踩,再背回家来。几天后,我们的家的大门口儿外面,院子里面的乱柴火就堆的山一样了。母亲烧不完那些乱柴火,就告诉我们的左邻右舍们,让他们在点火做饭时来拿一些乱柴火做引柴。他们来拿了用了,都可高兴了。
有一天,姥爷去了盼儿和万美的坟堆旁边。不知道他用了多长的时间,把盼儿和万美坟堆周围的那一大片地方给搂了个干干净净,那些乱草乱蒿子秆子在一起聚了一大堆。看着周围干干净净、利利生生的两个小坟堆,好久都不见了的笑容又出现在姥爷的脸上了。等到晌午吃饭时,我听了母亲的话去找他的时候,姥爷还在盼儿和万美的坟堆旁边坐着呢。我看看三弟和万美的小小坟堆,又看看坐在那里佝偻成一团儿的姥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是我没有哭。姥爷见了我,说:“仓儿啊,看姥爷划拉的干净不?”我说:“干净。”姥爷又呵呵呵地笑了,说:“好,好啊。看来姥爷还有用呢。”
从第二天开始,姥爷出去的更早了,回来得更晚了,那几个月里,他去遍了村子周围家家户户的坟地。我们村子里的坟地都是一家一户单立的,一个家族的人们,从老祖宗开始找好地方,死后都埋在一起,大多都在村子周围的山边子上,一家一道的人一片片地在上面从老祖宗开始排下来,年代久远了,那些坟堆大多数都被淹没在荒草丛里了,坟地里蒿子秆子和荒草烂柴烂火哪哪都是。那些坟堆,只有在每年的清明节那天才会在坟尖儿上见些新土。姥爷又早出晚归,他拿了镰刀,开始每天一个个坟地搂草割蒿子杆子,直到把村庄周围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地都给捯饬得干干净净。家里的烂柴火后来都放不下了,姥爷干脆就从谁家的坟地里背回来的,就顺便给谁家的大门口放上一花篓子。村子西面的山坡下,有一片坟地是已经没了后人的,那片坟地荒凉得很,姥爷在那一片坟地里面用的功夫最多。二柱子到小学校里跟同学和老师说我姥爷是雷锋,我还从心里美了好大一阵子呢。
秋天过后,姥爷又迷恋上了一件事情,他就像我们这样的孩子一样,对天上的星星满怀好奇了。姥爷尤其在初一十五的晚上喜欢到院子里看天上的星星。三弟和小妹妹还有姥姥离开后,我们姐弟三个还是和姥爷睡在一个屋子里,也就都跟着他一起出去看星星。说实在的,姥爷的眼着已经相当不好了,我总是怀疑他能不能看到高高的天空里那些看上去离我们那样遥远的星星们。可姥爷总说,那一颗星星最亮,那一颗星星最暗,那一颗星星最大,那一颗星星最小,那一刻星星离得最远,那一颗星星离得最近……就是在月亮最圆最大、月光如一张和天一样大的银白的纱,把天空里那些远远近近的星星们都笼罩在后面的十五的那天晚上,姥爷还是那样重复着那些数不清他已经说了多少遍的关于星星大小远近明暗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