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眠了。他无法说服自己，迷迷糊糊折腾到后半夜他才勉强睡了一会。刚刚一合眼，那个叫阿蓉的姑娘在梦中也不放过他，一直不断地纠缠着他，她说她要嫁给他，给他做饭洗衣服，和他一道侍候亲爱的老妈妈，还要为他生个胖娃儿……。廖晖在梦中笑醒了，醒了以后又后悔，为什么要醒？再多梦一会该有多好，那怕是五分钟，那怕它是一个梦……
　　 早晨起来之后，他觉得自己昨夜的所为近乎荒唐而可笑。不禁自己暗暗责备了自己几句，清醒了的他知道此事断不可为，以后再也不要自做多情、想入非非。
　　 廖晖跟着李凯在厂里转了三天，情况了解的也差不多了，他也认识了不少人，尽管这些人不和他说话（他插不上嘴），但大家毕竟总算是见过面了。
　　 最后一天，老板破例地“接见”了他。受宠若惊的廖晖规规矩矩地坐在老板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右臂靠在沙发扶手上，身子往右倾斜，两眼目不斜视地直直盯着老板看。此时的他丝毫显示不出一夜未眠的疲倦之态，他身上的每一个神经都被他紧急召集起来全神贯注地聆听老板讲话。办公室秘书给他端了杯茶进来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几乎都没有察觉，他仿佛觉得那位秘书应该是个女的，至于说她长得什么模样是美是丑高矮胖瘦穿着打扮他一概不视不见。有生以来他就没见过什么重要人物，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他们大学的校长，但也只限于见过。校长没有和他握过手，也没和他谈过话，校长讲话他倒是听过不止一次，那也只限于听，人家在台上讲话，他没有机会打岔。他们县的县长他也见过，距离很远，想握手也够不着，再说人家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跑过来和他握手。只是老远地听人喊了一声“县长来了”，他扭脸一瞅，一下子就记住了那个模样，尽管他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但人家是县长。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演了几部知名的电影之后，后来在许多方艺作品中就出现了“班县长”、“鞠县长”之类的称呼。但是他们的县长具体姓啥他不是很清楚，不过绝对不姓班，也不姓鞠，这一点是肯定的。他说不上老板是多大一级干部，但在他的影响中应该比校长、比县长都大。虽然他们都是他的领导，甚至是父母官，因为他们站得太高，又离他太远，父母官不父母官他说不好，因为他们与他并无太大的关联。但是老板却不同了，老板不仅是他的领导，又是他的衣食父母。老板让他今天卷铺盖走人，他明天就得流浪街头。因此他看老板的眼神比看校长、县长不知要亲切、尊重、爱戴多少倍呢！
　　 老板倒是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威严、那么神圣。赵培乾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和他握了握手，然后把一支香烟递到他手里，亲自给他点着火，还用左手拍拍他的肩。
　　 他激动得几乎没有流出眼泪。他向来是不抽烟的，但他还是接住了这支烟，而且任由老板给他点燃火。他就像傻子一样，用姆指和食指揑着那支老板给的香烟，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动。
　　 老板又一次站起来，过来用双手抚住他的双肩，硬把他按到沙发上，并且再次握了握他的手。
　　 他又一次差点流出眼泪。
　　 老板示意他喝水，猛一怔看到什么，朝门外喊道：
　　 “花秘书，你进来一下。”
　　 姓花的秘书进来。老板吩咐道：
　　 “阿晖的水凉了，你替他换杯热的。”
　　 廖晖暗自庆幸：遇到好人了。他不会以手加额，他没有那种习惯，但他心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士为知己者死，以后老板让他杀人，他也干！
　　 趁花秘书倒水的功夫，廖晖礼节性地抬头瞅了她一眼。这一瞅不打紧，几乎没让他惊奇地叫出声来：这不就是那个阿蓉姑娘吗！才两天不见她怎么跑老板这儿当起秘书来了？但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立刻明白了这个花秘书不是那个阿蓉姑娘。理由有三：其一是这个女孩和那个女孩相貌相似，可是她非常老练、非常成熟、非常文静，而阿蓉姑娘则是聪明活泼开朗，给人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其二是这个女孩脸上的表情很单一，用矜持两个字就可以概括她的全部。而阿蓉姑娘待人诚恳，说话和气，脸上始终洋溢着甜甜蜜蜜的笑容。其三是他们毕竟见过一回，就算在老板面前不便于称他为晖哥，打一声招呼总不过分吧！但是花秘书始终没有这样的举动。他断定他认错人了
　　 不过，有一点是要肯定的，这个女孩和那位阿蓉姑娘一样，绝对又是一个花容月貌，又是一个国色天香，又是一个倾地球倾宇宙的角色。
　　 花秘书倒完水，轻轻冲着廖晖微微一点头，两颊带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靥。而这只是廖晖在艨胧中感觉到的而不是他亲眼目睹到的。他不敢再去看那张冷月般的娇美无比的脸，他欠身也向花秘书点了点，直到花秘书转过身去，他才不经意地看了看她的背影。
　　 老板没有向廖晖介绍花秘书的姓名、出身、年龄、籍贯、民族、学历等等。廖晖自然也没资格也不可能打听人家的来龙去脉、婚姻与否、有无男友芸芸。
　　 不知老板曾看见廖晖的窘态否？幸好老板没往他这儿看，他在埋头看他的一大堆文件。
　　 他告辞老板临出门的时候，老板亲自把他送到办公室门口，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阿晖呀，以后别叫我老总呀老板呀什么的，我比你大几岁，就叫我一声哥吧！叫赵哥、叫乾哥都行……”
　　 他心里顿觉热乎乎的，刚一出老板办公室的门，他终于忍不住，眼圈一红，情不自禁地溢出几滴泪来。
　　 老板给他安排了一样工作，就是做李凯的助手。不过李凯是总调度，他是调度员。老板说这个工作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只要他用心，三个月就可以拿下来。
　　 他暗暗憋了一股劲，他要在锦华干一番事业出来。让那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孩看看，不，干嘛让人家看？人家和他有啥关系？俩女孩幸许都是名花有主的人了，给别人当了老婆都亦未可知哩！他应该首先想到的是徐哥，不是徐笑春，他能到锦华，能有今天这么好的前程？老板对他这么好，还不是徐哥的关系。人要知恩图报，人要有良心呀！
　　
　　 四
　　 晚上，徐笑春请廖晖吃饭。开头他没有应承，把一个半残疾老母亲一个人留在屋里他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母亲等他回去一块吃饭呢！再说已经麻烦春哥好多次了，怎么好意思又要让人家花钱破费哩？他推脱了几遍，徐笑春不允，他只好下班后站在厂门口等徐哥的车子来接。他故意等到下班的队伍基本散尽后才下的楼，在楼梯口上他碰上了那个叫阿蓉的姑娘。楼道里没有其他人，他在前面，阿蓉在后面，中间隔着十几个台阶。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干脆装作没看见，头一勾匆匆往楼下紧走几步。
　　 “晖哥，晖哥，你跑什么呀你？”到底还是让她发现了。
　　 廖晖只得停下来，转过身满脸带笑地等阿蓉下楼。他笑得很尴尬很不自然，如果把此时的他拍成照片，没准会引得全世界的人都发笑。笑了二十多年，从吃奶的时候就开始笑，长成大人了反而连笑都不会笑了，他觉得自己很无能，很懦弱，根本不像个男子汉。
　　 “晖哥你怎么才下班呀？”阿蓉问道。
　　 “我，我有点事。”他的脸涨得像块红布，嘴也不听使换了，信口囁嚅了一句，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而且还说了一个病句，到底是有事下班迟了呢亦或是下了班才有事，他都没交待明白。
　　 说话间姑娘已到了他的跟前，阿蓉还是那个动作，用姆指和食指把他的衣袖儿轻轻一拉，敦促道：“走啊，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莫非什么东西落到办公室了？”
　　 廖晖红着脸说：“你先走吧，我真的有事。”
　　 阿蓉诡秘地一笑，说：“那你就等着在这儿办事吧，我先走了。”
　　 廖晖目送着阿蓉下楼，估计她已经走远了，他才慢腾腾地从楼上下来。他的思想很矛盾，他有心想和阿蓉多说几句，但是下意识中他又觉得自己很猥琐。他初来乍到，身无分文，囊中羞涩，出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站在人面前，总像是矮了一截，腰杆子直不起来。夜里他想人家，白天又怕人家，不知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作祟。
　　 他在工厂外面的马路道牙上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徐哥还没有来。廖晖清楚这几天徐哥很忙。昨天晚上，老板带着几个人连夜登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前些日子美国那边的经销商一天几份催货单要货，搞得厂里上上下下紧张得跟撵贼似的，这几天又接到那边的来函说有人起诉他们的产品搞倾销。到底是让人干还是不干？老板走了，这一摊子全撂给了徐笑春，他是厂里的副总，老板不在的情况下，他理应是负责全盘的，当然财务上的事他说了不算。
　　 现在做生意是越来越难了，尤其是和外国人打交道，廖晖想。今天早晨徐笑春召集全厂各部门的负责人开了个短会，他作为一名小部门的代理负责人也参加了这次会议。李凯头天晚上酒喝多了，至今还躺在床上打吊针哩！这是惯例，有人告诉他，老板头脚一出门，李凯的酒瘾就上来。廖晖和徐笑春同校不同系，徐笑春学的是经济管理，他学的是国际贸易。学国际贸易的回县城当了某机关的一个小公务员，而且根本上就和贸易之类的不沾边。这也算大不幸中的小幸，总算有了个吃饭的地方。所学非所用的又不是他廖晖一个，学杀猪的去卖菜有什么奇怪？中国的学生打破头挑这个专业、拣那个专业，到头来临到分配时才知道后悔。幸亏没有学校开设屠龙系，没准也会挤破头。
　　 和外国人做生意挺费脑筋，你把东西给他卖便宜了他说你倾销，卖贵了他说你价格卡特尔（垄断），趁在路边等人的机会，廖晖继续着他的思路。他已经好久没有操心贸易方面的课题了，好在学校里学的东西还没忘干净。
　　 猛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声，把廖晖从沉思中唤醒，他低头一看，徐哥的车来了，就停在他的眼前。
　　 徐笑春示意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廖晖打开车门往后座上一瞅，差点没让他惊呆过去。同时他也清楚徐哥迟迟而来的原因了。
　　 后座上三人的座位坐了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老母亲，一个就是那个叫阿蓉的姑娘。
　　 他先是感动后是惊讶。他感动的是徐哥把老母亲从二楼上背下来，他惊讶的是阿蓉姑娘为什么也在车上？
　　 不用人解释，车还没到饭店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找到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了。这样一想，他不禁心里酸酸的，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就释然了：阿蓉能找到像徐哥这样的好男子，也算她有眼力，徐哥得到一个像阿蓉这样娇美的女友，也算徐哥好福气。这是值得庆幸的事啊！
　　 下车的时候，廖晖赶紧过来搀扶母亲，没料到被徐笑春抢先一步，一猫腰就拉住母亲的手往自己的肩上背。廖晖上前阻拦，被徐笑春往旁边一推，唬着脸说：
　　 “你我弟兄这么些年了，你母就是我母，你让我尽一回孝心行不行？”
　　 一句话说的廖晖心里尤如大海翻腾波涛汹涌。
　　 阿蓉也在旁边帮腔：“晖哥，你让他背好了。那么大的个子，不出力也是浪费，出出力也好减减肥。”
　　 阿蓉这一句无意中说的话，让廖晖听起来格外的不舒服。
　　 廖晖母亲的病主要在下肢部分，从小腹以下到脚尖，麻木、无知觉、反映不灵敏。中医西医都看了，中医有中医的看法，西医有西医的观点。两家意见大相径庭，手段迥异。西医要坚持手术，中医想药物疏通。两家医院虽然没有当面吵架，廖晖为此可没少跑路。吃中药也不是毫无效果，但总是不太明显，最终又去找西医。西医院张口就要拾万元的手术费，逼的小伙子扔了铁饭碗。
　　 娘俩来到特区之后，徐笑春就没停过往他们家跑，有时一天一趟，有时一天两趟。风雨无阻，天天不落。母亲最大的问题就是每天冲凉（洗澡），南方不像北方，一天不洗就感到浑身黏糊，汗津津的，油腻腻的，很不是滋味。两个愣小伙子给老人家按时洗澡擦身，虽说是男女有别，毕竟是隔了辈分，加上又是个病人，大家也不是很介意。
　　 廖晖老家的电脑没带来，徐笑春花钱给他买了个二手的，先让他凑合着用。老母亲一个人在家寂寞，徐笑春垫钱买了台旧彩电，先让老人家对付着看，等以后有钱了再买台新的……
　　 母亲常对廖晖说：“伢呀，亲兄弟又能怎样，记住你徐哥的恩德。”
　　 廖晖明白了，徐笑春请他是假，他惦记的是病中的老母亲。
　　 徐笑春和阿蓉俩人叽叽咕咕，点了一大桌子菜，廖晖一样都叫不上这些花里胡哨的菜名，他只认识它们是鸡、是鸭、鱼、是虾……
　　 两个人不停地给妈妈碗里拣菜，一口一个“干妈”，乐得老太太脸上绽开了花。
　　 廖晖斟满三杯酒，站起来，说：“哥，嫂子，今天就算我和嫂子认识了，兄弟我敬你俩这杯酒。”
　　 徐笑春端起酒杯就要和廖晖对饮。阿蓉右手压住徐笑春端杯的那只手臂，左手像反对别人抽烟的那种姿势，连连摆动着：
　　 “不行不行！什么嫂子，难听死了。你还是叫我阿蓉，我叫你晖哥，你把阿春叫什么，我不管。”
　　 这回轮到廖晖着急了，他不是用手摆，而是用头摇，如同小娃娃误吃了一口小辣椒的模样，连连摇头道：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差辈分了！我叫你嫂子没错，你万万不可叫我晖哥。”廖晖说的很坦然，他自己也奇怪，不知为什么脸不红了？
　　 阿蓉坚持，廖晖不让，俩人争得不可开交，还是徐笑春出面圆了场。徐笑春很大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