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间值得】两张储蓄卡(征文·小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哀。我不算少小离家,只是时隔半年,这次我金榜题名,有种凯旋而归的感觉。屈指数数,远的我不知道,杨树湾的先祖有几人中举,就拿眼前来说,我这一代人乃至上三代下三代,没有飞出金凤凰,也没有跃出农门的俊龙。我是杨树湾首个上省城念书的天之骄子。
我的心儿怦怦跳,一下子跳到了心窝上,穿越千山和万水,只想把美好的消息告诉您。阿娘,您听到我的心声了吗?溪水潺潺,鸟儿欢唱,山风作伴奏。我的心情愉悦极了,一切都那么惬意。人生三大幸事,老年得子,洞房花烛,金榜题名。我这是人生幸事之一。
我止不住我的脚步,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家。我惊呆了,大门是铁将军把守着,难道阿娘又去了地里,这个时辰,太阳刚升起山坳一竿子,湾里庄户的烟囱都冒着青烟,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我为了早点儿回湾里给阿娘报喜,特意起了个大早,坐上回湾里的第一班客车。
阿娘——阿娘——您在哪里——阿娘——
我着急地大喊起来,没有回应,难道阿娘还在早睡?不可能,阿娘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再说了,阿娘不可能反锁大门睡大觉。我扫视了一下屋前的晒场,心猛地颤栗了一下。晒场乱七八糟的,有长条凳和方桌模七竖八地摆放着,地面满是果皮纸屑及瓜子壳,一片狼藉,没有收拾。不会的,阿娘是个爱干净的人,不论天晴下雨,都会把房前屋后拾掇得整洁、舒爽,从没如此邋遢。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正门门坎下还有一堆纸灰,是那种黄纸钱烧的,风轻轻吹过,纸灰及黄纸烧过留下的残垣断壁随风吹起,打着卷儿,四处飘散。我心一惊,悸动了一下,难道我家办了丧事儿?又是给谁办的丧事儿?一定得找到阿娘问清楚。我正准备跑去地头寻阿娘。
希儿,你回来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嘶哑,低沉里带着沉重的悲伤,吓了我一跳。我扭头望去,只见一个灰不溜秋的男人从我家的屋后钻了出来。此人衣冠不整、头发油腻、胡子拉茬、面容憔悴。我以为湾外流落的人窜到湾里来我家寻吃的贼,吓得退后一步,拉开架式,准备与其搏斗。
希儿,是我。
男人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似乎几天没吃饭,没有力气,没精打采的。我还是没认出来,但声音有些耳熟。
是我,你杵头叔。男人的声音提高了一度。
杵头叔?你咋成了这个样子?我阿娘呢?你鬼鬼祟祟钻到我家屋后干啥?你是不是趁人之危,勾引我阿娘……
上次回家,听了阿娘的述说,尽管我对杵头叔的看法有所改变,可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又气不打一处来,最恶毒的话随着我一连串的诘问,毫不留情地掷到他的面前。
杵头叔一下子懵了,他鬼鬼祟祟、缩手缩脚,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令我生烦。还不快滚,我不愿再见到你,一副怂样!
杵头叔憔悴的脸被我奚落得通涨成猪肝色,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通红,充满着怒意。
怎么?还不服气?我阿娘说了,她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你的,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熊样,痴人做梦。
刺激他的怒意,我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故意激怒他,让他远离我的家门。
希儿——息——息怒——你——你阿——阿娘去——去世——世了——
他的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地吐出了上面的话。
我阿娘活得好好的,你阿娘才死了呢,死在大年初一早上,路上死路下埋。我毫不客气地回敬着,骂罢,我有些后悔,我是考上省城重点大学的天之骄子,咋成了乡下的泼妇骂街?
希儿,骂够了没有?你阿娘死了!
他突然变成了一头怒吼的狮子,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声音之大、之严厉,差点儿把我的耳膜震穿。奇怪的是,他竟不结巴了,自此之后,他的话语变得正常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我深知这道理,还得了呢?给脸不要脸,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老虎不发威,以为我是病猫呀。我顺手抄起了一条板凳,举过了头顶。
杵头叔并没有向我扑来,而是蹲下身,双手捂面,呜呜哽咽,继而嚎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掸,一个男人流泪,娘们似的,更让我看不起。我手中的条凳张牙舞爪,随时扑向他。
希儿啊,砸死我吧,我有罪,没照看好你阿娘。
他的哭声如怨如诉,伴着风声,我的心一下子凄惨起来。咣当一声,我手中的条凳重重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段,无声地躺在那里,很委屈。
难道这是真的?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怒火全消,灌满了凄凉。
杵头叔,我阿娘真的死了吗?我的眼泪如泉涌一下子喷了出来。
杵头叔没有回答我,他埋头恸哭,哭得更凶了,嚎哭声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我的阿娘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伏了身子,爬在杵头叔的肩膀上恸哭起来,很快,我就成了一个泪人儿。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滴嗒滴嗒,风无语,苍穹中飘着几朵白云,那是天空挂下的挽联吗?疾劳早夺慈母命,悲风难诉儿女情;莫报春晖伤寸草,空余血泪泣萱花;滋竹当风空有影,晚萱经雨不留香……
两个大男人相互搀扶着恸哭了很久很久,哭干了眼泪,哭干了心。
我止住了眼泪,蓦然发现,杵头叔乱糟糟的头发中参半了白发,他也经不住岁月的浸蚀,慢慢地老去了,风华易逝。逝者已去矣,活着的人还需继续把日子过下去。这些天,杵头叔一定在操办阿娘的丧事儿,几夜都没有合眼,不能再让他伤心了。
杵头叔,别哭了,阿娘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杵头叔止住了眼泪,嘴角依然嗫嚅着,希儿,你还没吃饭罢,我这就给你去做。
杵头叔,我不饿,你休息一会儿,这几天把你给累坏了。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言语无法表达我此时的感受。我搬过一条条凳,和杵头叔坐在一起,替他拍去了身上的尘土,问,杵头叔,我阿娘咋去得这么突然呢?
杵头叔说,囡囡真是个慈爱、伟大的母亲。
我知道他嘴里的囡囡指的是我阿娘,阿娘是他心中的女神,令他此生终身不娶,守候一辈子。
杵头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叙说了事情的经过。
希儿,你阿娘的病根是手术病留下的后遗症,长年积劳成疾,最后成了顽疾,长成了肿瘤,进而发生了癌变。
杵头叔,阿娘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久病成医,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病情。
那她为啥不去医院治病?
她舍不得钱,要把钱攒起来供你上大学。
我的眼泪又刷地一下流了出来。阿娘,您咋不早告诉我你的病呢?我宁愿不读书不上大学,也要把你的病给治好。
希儿,别哭了,你阿娘知道你是块读书的料子,她再苦再累也强忍着,省吃俭用,为的就是你将来有个好前程、光耀门楣,你阿娘和你冲爹在那边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杵头叔,半年前,我回来过一次,您知道的,阿娘还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
那个时候,你阿娘的病反反复复发作过好几次,夜夜疼痛得要命,呻吟着难以入睡,我跟她说,让你回来看看她,也许她的病给好一些,而被她阻止了。她说,希儿现在正是紧火候的时候,高三了,明年就要高考了,不要为了我这点小病而耽搁了他的课程,影响了高考,那将后悔一辈子。她硬撑着,就是不让我叫你回来看她。母子连心,那天,你回来了,这是我没想到的,更是你阿娘没想到的。
杵头叔说到这里顿了顿。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再责怪他。
我忙说,杵头叔,以前及今天发生的事儿,都是我错怪了您,对不起。
杵头叔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一摆泯恩仇。他继续说道,其实,你那次回来,你阿娘已经病得倒床了,下不了地,可就是有些邪,你一回来,她的病就好了大半,活蹦乱跳的,还窜到了地头,湾里人说,那是回光返照。你一走,你阿娘又一病不起,下不了床。我说,不行了,再把希儿叫回来,这样,你的病就好了。她咬着牙齿说,不行,杵头,我不会死得那么快的,我一定要看到希儿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她是个内心无比坚韧的人。这半年的时间里,当逢暖阳高照的时候,我就把躺椅搬到屋外,让她躺在躺椅上,面对湾口的方向,她的心情就好了许多,病情也就减轻了,就这样,一直硬拖了半年。眼看着就熬到你高考的日子了,可就在前几天,天气突变,她发了一顿高烧,高烧不退,最后睁着眼睛叫道,希儿,你考上大学了吗?
我成了泪人,杵头叔又一次成了泪人。
杵头叔替我擦干了泪水,也擦了擦他红肿的眼睛,不知是悲伤还是激动,他终于和我能坐在一条板凳上了。希儿,我们都是爷们,不能流泪,走,去看看你阿娘的坟茔。
我点了点头。
土是新土,还散发泥土气息,一堆黄土诠释着人生的归宿。
杨树湾的河流依然唱着歌,日夜向东流,冲天杨的浓荫里冲出一群乌鸦。呀——呀——呀——叫个不停,增添了这悲伤的色彩。杵头叔在前,我尾随着其后,默默地向阿娘的坟茔走去。
一路上谁也没有言语,似乎在为阿娘的不幸离去默哀。
阿娘的丧事儿是杵头叔一手操办的,我很感谢他给阿娘选了一棺好土。阿娘的坟茔在河滩边上的菜园子上,如今,由于冲天杨的护卫,岸边的菜园子固若金汤,从没有受到河水的侵犯。真是难为杵头叔了,他能想到这块好地,是需要做出艰难的抉择的。
地边上的那几棵冲天杨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得需要三个人合抱才能围上一圈。它是冲爹第一次扦插的,是冲爹的化身。不知道杵头叔是不是这么理解,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把阿娘葬于此,高大的冲天杨为那不起眼的坟茔撑起一片绿荫,他俩永远陪伴在一起。
我和杵头叔席地而坐在阿娘的坟茔边。
杵头叔摸出了两支烟,递给我一支,希儿,来一支,悲伤就会随烟消散了。
我没抽过烟,但我还是接过了杵头叔递过来的烟,世事如烟,就让悲伤随烟消散吧。
杵头叔先燃着自己的烟,然后给我点上。他狠狠地吸着烟,鼻孔里喷出一阵阵浓烈的烟雾。我刚吸一口,就被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摁灭了烟头。我突然想起我和冲爹在杨树林的那一次会面,他也是猛烈地咳嗽着。
杵头叔,我记得我和冲爹来过一次杨树林,他咳嗽地厉害,好像痰中带有血。
杵头叔听了,目光里掠过一丝惊诧,继而把目光移向别处,沉默了起来。
既然杵头叔在思虑着什么,我不便强问,只有等待。
希儿,既然你说到这里了,好吧,我就告诉你吧,囡囡也不知道的事情,你俩就静静地听着吧。
风停了,乌鸦停止了哀鸣,河水似乎也停止了流动,随我屏息凝气静静地听着杵头叔的叙说。
十
冲子随杵头搭上了湾外的客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客车颠簸了两天两夜才到达,到达的地方也是山旮旯,但这山旮旯与杨树湾的山旮旯不一样,山底下是煤海,挖出来卖了能变钱,能买房子买饭吃。杵头先前在此煤洞子干过,人头熟,给带队的队长吭个气,他俩理所当然地分在了一组,光着屁股比着鸡鸡长大的,彼此有个照应。
冲子几个班下来,掰着指头算了算,比杨树湾种地收粮食强上百倍。他又细算了一下,加上他夜班的加班费,每天的收入有三大张,每个月闭着眼睛也能挣上八千元,一年至少挣上七八万元,两年下来,推倒黑屋,就可以盖起洋气的楼房了,让囡囡和希儿住进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他的手指头掐来算去的,杵头看在眼里。
冲子,你是不是在合计收入?啥时候能盖起楼房?
他嘿嘿地笑着,搔着脑袋,表示默认。
不用算,得两年。
嗯,我算了一下,确实得两年。
冲子,你家确实需要盖房,这样,我这一年挣下的钱先凑给你,把你家的房子盖起来,别让囡囡和希儿受苦。
杵头,这怎么行?你家也需要钱。
冲子,我家的房子早已盖了,现在不需要钱了。
杵头,你娶婆娘要钱。冲子说出这句话之后,又后悔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杵头脸一红,埋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暂时还不想娶婆娘。
冲子明白杵头的话里的意思,他的心里还装着囡囡。
杵头,谢谢你。
都是兄弟,不必客气。
一年下来,杵头把他的八万元票子递给冲子。
杵头,你这八万元算我借你的,我会按当前市场的行息给你利息。
冲子,别说这种见外的话。其实,在他的心里,永远装着他的囡囡,只要囡囡生活的好,他付出他的一切都行。
冲子把票子汇给了湾里的囡囡,让她请人盖房子,他在家耽搁划不来。
第二年,冲子又干了大半年,天天早晨、夜间咳嗽,痰中开始带有血丝,后来是整块的血。他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病了?他把自己咯出的血痰吐在手纸上,悄悄地让杵头看。
杵头看了,吃了一惊,问,冲子,你这咯血的情况有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大半年了。
得去医院检查一下。
杵头,若检查我生病了,煤矿是不是会不要我了?
冲子,你说的这种情况有可能。
杵头,既然这样,我不能在矿上的医院检查,得去其它的医院检查。
嗯,冲子,打小你的脑子比我的灵活,明天我们请几天假,去别医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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