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房里甚是简陋，靠最里面是石头和木板搭起的矮床，床上杂乱地摊着几条油黑的被褥，墙上挂着几张形状不一的兽皮，门口竖着几把红樱枪和大刀。徐怀义躺到床上稍微舒服了一些，但胸前仍是火辣辣地疼。土匪里的赤脚郎中捣了些草药，一股脑摊到徐怀义伤口上，徐怀义感到一阵凉爽，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第二天晌午徐怀义醒过来时，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门口。昨天绑他的松树下，七八个人正围成一圈掷色子赌钱。
　　 一个头发半秃的中年人骂道：狗娃，你个狗日的，今天想把老子的钱赢光吗？说着伸手到狗娃衣兜去抢钱，狗娃机警得很，护住胸前蹭地跳出几步远说：二当家的，咱们愿赌服输，不兴抢钱。二当家的站起身踹了狗娃一脚，道：去你娘的，老子不耍了。说完，踢翻桌子气咻咻地走了。一群人哗啦散去。
　　 狗娃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徐怀义站在门口，走上前去搀住他说：我的天爷，你总算醒了。大哥吩咐了，让我这两天看着你。说完，狗娃搀着徐怀义回到房里。
　　 多亏了昨天涂抹的那些草药汤水，徐怀义身上的伤口大半已结了疤，不过活动时仍要小心僵着身子。如果随意扭动伤口便会被牵扯得一阵阵疼痛。
　　 徐怀义小心地坐到床上，轻声说：狗娃，你多大了？狗娃说：我打小没了爹妈，也说不清自己多大了。徐怀义说：那你上山几年了？狗娃说：三年前，我给东沟村一户财主放牛。被山上的几个大哥连人带牛抢上了山，便入了伙。徐怀义叹息道：苦命的娃。狗娃嘻嘻笑着说：大哥，在山上比在财主家强多了。在财主家，我一天到晚累得要死还吃不上一顿饱饭，上了山有酒有肉还不用出力气。徐怀义沉默了。
　　 狗娃说：大哥，你饿了吧。徐怀义点点头。狗娃说：你等着。说完便跑出了门。过了半个时辰，狗娃拿着一团黑呼呼的东西跑进来，他用力在地上磕了一下，那团东西便裂开了一条口，一股清香弥漫在房子里。徐怀义嘴里滋出了口水。狗娃说：大哥，这是咱们山上的叫花鸡。说着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徐怀义，徐怀义大口吃起来，不多久一只鸡便只剩下骨头架子。
　　 填饱肚子，徐怀义继续询问山上的情况。狗娃竹筒倒黄豆说了个一清二楚。七里峪山上大当家的叫天龙，二当家的叫黑狼，山上有四十多号兄弟。
　　 在养伤的十多天里，狗娃像待亲兄弟般照顾徐怀义。伤养得差不多时，徐怀义专门去拜见了大当家天龙。天龙答应让徐怀义入伙。
　　 九月十五晚上，山上的兄弟都聚到了堂。天龙道：兄弟们，今日有一位新兄弟入伙。聚义堂的石壁上凿出一个尺许高的方洞，洞里安放着一尊铜关公像，关公像阔脸虬髯，左手持青风偃月刀立于胸前，威风凛凛。关公像前一块红牌上书写着“关圣帝君神位”。
　　 徐怀义按着指引，站在神位前，手拿三炷香，道：今日我徐怀义自愿入伙，今后与诸位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若出卖兄弟，便同此香。说完，将手中的香掰成两截。
　　 几条长桌上的瓷碗里倒满了酒，天龙用刀划开一只野鸡的脖子，伴随着阵阵哀鸣鸡血淋漓地滴到酒碗中。天龙端起一碗酒道：兄弟们，端酒。徐怀义和众人便一一端起酒。天龙道：今后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众人仰头喝干了酒。大块的野猪肉、兔肉和雪白的馒头摆上了桌，众人纷纷围拢过来，紧接着划拳行令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聚义堂外，山风起劲地吹着，耳畔传来松涛阵阵，偶尔会听到几声阴森的狼嚎，让人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入伙后的一个月里，徐怀义跟人练习拳法，使用刀棍，一招一式练得有模有样。天龙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黑狼却有些看不惯，骂道：妈的，整日里着了魔般地练拳，别不是想占我这二当家的位置吧？一天，徐怀义正独自练得起劲，黑狼走过来叉起腰对他说：唉，我说你都练了一个多月了，来和我比划比划。
　　 徐怀义拱手道：二当家的，我再练也是个假把式，岂敢跟二当家过招？黑狼道：别文绉绉的，来吧。说着一把抓住了徐怀义的胳膊。徐怀义眼看是躲不过去了，赶忙气沉丹田，扎稳马步。黑狼用力推了一把，徐怀义只往后退了一小步。黑狼道：还行，这些日子没白练。
　　 黑狼一只脚插到徐怀义身后别住他的一条腿，胳膊肘顶到徐怀义胸前。徐怀义抱住黑狼顶过来的胳膊，一只脚伸到外侧，身子像门轴似地转到了黑狼身后。看见徐怀义灵巧地避开了黑狼的进攻，众人聚拢来呐喊助威。
　　 黑狼恼怒了，他回转身霍霍打出几记快拳，徐怀义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胸前早已重重地挨到了几拳，趔趄着向后退去。黑狼丝毫没有放慢进攻的节奏，徐怀义眼看着要倒下了。黑狼抓住徐怀义的一只胳膊，转过身把徐怀义拉到后背上用力往上一拉，徐怀义整个人向空中飞去，接着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黑狼大叫道：别在老子面前装熊，快点起来。众人看见架势不对，纷纷劝道：二当家，算了，算了，他才上山几天，哪里是你的对手。黑狼道：要我饶了他也行。说着，两条腿分开站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裆下说：来吧，从这儿钻过去，老子今天就饶了你。
　　 徐怀义听了，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黑狼冷笑道：小子，还挺有骨气。走上前去，又一个过肩摔。徐怀义挣扎着却已爬不起来。众人正不知所措，天龙走了过来。他皱着眉头道：黑狼，你这是干什么？都是自家兄弟，非得弄个你死我活吗？黑狼道：大哥，没事，我们闹着玩的。说完，转身悻悻地走了。天龙朝四周瞅了瞅道：还愣着做什么，没事干的刷石头去。众人识趣地散开了。
　　
　　 十四、李家大院的骚乱
　　 从寻常百姓沦为一介草寇，对于任何人来讲都是需要一个转换过程的。徐怀义上山为寇只是为了暂避一时，并没有打算终了于此。
　　 山上的日子过得很是悠闲，平日里胡吃海喝，饮酒作乐。隔上一两个月下山一趟，挑一两家财主抢些粮食、日用品和真金白银。下山打劫时，天龙多半会留守山上，由黑狼带人动手实施。
　　 黑狼心狠手辣，时常动手伤人，天龙时常告诫他：黑狼，咱们身为土匪，求的是吃饱喝足，衣食无忧，动手时切莫故意伤人，留下后患。黑狼嘴上应承得痛快，心里却不屑一顾：你天龙当年的英雄劲跑到哪里去了，想我黑狼武艺高强，别说是伤个人，就是杀个人，又能把我怎么样？
　　 三年后的一天晚上，黑狼带人去李家垣财主家里抢粮。那日天上挂着上弦月，节令虽已过了立春，但依然春寒料峭。黄昏时分，众土匪穿戴严实，备好刀枪，集结在七里峪山脚下。
　　 李家垣是汾河北岸一个富裕村落，距七里峪约有七八十来里。天黑透后，众土匪借着月色的掩护摸进了李家垣。一座气派的青砖大院矗立在村东头，那便是村中首富李家的宅院。
　　 丈许高的院墙阻挡着众土匪的入侵，但对土匪而言，翻墙入院绝不在话下。两个身形瘦巧的土匪攀墙附壁，身轻如燕，嗖嗖地爬上墙头跳入院中。
　　 李家大门被打开时，一家人还沉浸在温热的梦乡中。众土匪点燃火把，把李家一家老小都赶到了院中。
　　 李家的太爷已经七十多岁，身着单衣，站在当院瑟瑟发抖。黑狼一把拽过李家太爷骂道：老不死的，把金银细软藏哪里了？李家太爷哪经得起这么折腾，经这一拽早已出溜到了地上。黑狼伸脚就要去踢李家太爷。
　　 李家二儿子跑上前死死抱住了黑狼的腿。黑狼冷笑道：你倒是个孝子，识相的快快把金银细软交出来。要不然爷爷的刀子可要开戒了。李老太爷喘着大气道：好汉，我李家本是庄户人家，要说粮食还是有几石的，哪里有什么金银细软？黑狼两眼一瞪道：你们李家有几斤几两，爷爷我是一清二楚。不给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黑狼手起刀落，只听夜空中一声凄厉的惨叫。李家儿子的手臂上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刀口，鲜血汨汨地流出来，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服。李家儿媳跑上前察看丈夫的伤势，站在人丛当中的徐怀义认出那人竟是自己时刻铭记于心的盼弟。
　　 李家老太太看见儿子被砍伤，一下子瘫软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劫难，李老太爷老泪纵横。当土匪们从灶坑里挖出两罐大洋和三根金条时，黑狼才下令收兵回营。
　　 离开李家大院时，徐怀义故意留到最后。他走到李家儿媳跟前细细端详了一番，终于确定无疑。当对方也认出他时，他看到盼弟眼中晶莹的泪水匆匆落下。徐怀义不敢多做停留，他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小声说：这是金疮药，快点救人吧。说完，跑出院子去追赶队伍。
　　 路过汾州城时，天已微明，黑狼拿了一百银元和两根金条，对众人说：你们回去跟大哥说一声，我在城里耍两天再回去。众土匪纷纷劝说，黑狼哪里肯听。
　　 春满楼是汾州城里寻花问柳的好去处。早在两个月前，黑狼就已听说春满楼来了个姿色妖娆的大美人，名唤白牡丹。这些天，黑狼虽人在山上，心却早已飞到了春满楼。今日有了这一大把银子，他便色胆包天私自扣下一些去寻白牡丹。
　　 走进春满楼，早有善于察言观色的老鸨迎了上来，招呼姑娘好生伺候。黑狼摆了摆手说：别的姑娘我都不要，我只要白牡丹。老鸨白了黑狼一眼，面露不悦：我说客官，白牡丹是我们春满楼一等一的红人，她的身价可不低哟。黑狼心里骂道：挨千刀的臭婆娘，要不是在城里，老子非宰了你不可。黑狼从身上摸出一根金条，咣铛一声扔到桌子上道：这个够了吧？老鸨两眼放光，急忙捡起那根金条，殷勤地招呼黑狼上了二楼的雅间。
　　 黑狼在春满楼一连呆了三天，七里峪的天龙早已心急如焚。他已经吩咐两个手下下山打听黑狼的消息，一旦找见务必带回山上。此时，黑狼正在牡丹花下酣畅淋漓，哪顾得上大当家的忧心如焚和一再召唤。
　　 第四天天亮时，一群警察把春满楼围了个水泄不通。黑狼听见楼下的异样声响想要全身而退，可惜为时已晚，一番打斗后，黑狼体无完肤，被捆绑成了一团。几天后，黑狼在南河滩被执行枪决。
　　 黑狼的死对七里峪盘踞的土匪来说是个不小的震动。天龙因为旧伤复发身体每况愈下，徐怀义虽然上山较晚，但几年过去，众人对他已是毕恭毕敬。天龙也看出他是个担大事的人物，于是把山上的大小事务一概交由他打理。
　　 徐怀义以案说法，对众人严加约束管教，每天定时操练拳脚功夫，一些年纪偏小的徐怀义还定时教习他们识字、算数。山上的粮钱支撑个三年五载不是什么大问题，徐怀义静静等待着摆脱土匪恶名的时机。
　　 忽然之间，一支作恶多端的土匪变成了一支半正规的武装力量。病痛纠缠着天龙，徐怀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盘算着去城里请个先生。
　　 半年前，汾州城里开了间仁心堂医馆。医馆主人年龄不算大，但医术却十分精道，十里八乡交口称颂，名声远播。
　　 徐怀古回到故乡汾州时，想起了古人的两句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其时其景正合其诗，诗中虽有一些感伤，而徐怀古心里则充满了浓浓的亲切之情。
　　 徐怀古在平阳府学医近二十年，在先生的谆谆教诲下刻苦研习医理，但心中常常惦念着家中的老父亲。虽然小妹怀玉的婆家离东贾不远，常去照料父亲，但徐怀古常常为自己不能侍奉父亲左右而耿耿于怀。
　　 去年，先生寿终正寝，安然辞世。先生一生怀仁心，施仁术，救仁众，得先生恩惠者当以数万乃至十数万计。闻听先生谢世，自发前来吊唁送别者络绎不绝，堵塞街巷。先生生前所收藏医书、所记录医案皆赠予徐怀古。徐怀古感念先生大恩，守孝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返回汾州。
　　 回到汾州后，怀着同样的一颗仁德之心，徐怀古盘下了槐树街一座临街的四合院，重新挂起仁心堂的牌子。
　　 徐怀义赶在天黑前来到仁心堂医馆，天色已晚，医馆里只有寥落的两三个病人。在自己的医馆看到徐怀义，徐怀古很是吃惊。自那年东贾一别已是几年光景。二人坐下茶叙片刻，徐怀义便将来意说明。听说要外出诊病，徐怀古询问为何人诊病，徐怀义却讳莫如深。
　　 虽然心里有些猜忌，终于还是跟随徐怀义坐上了东去的马车。等到了七里峪，徐怀古心下不禁大骇。他没料到徐怀义这些年竟上山当了草寇。
　　 看见徐怀古脸色有些难看，徐怀义连忙解释说：徐兄不必惊慌，当年我因人陷害，性命不保，不得已才暂避七里峪，这些年尽管做了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但却从未伤人性命。如今大当家的身染重病，我更是严令约束众人，只求温饱便可，绝不残害无辜。徐怀古听后，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开一些。
　　 仔细诊视后，徐怀古告诉徐怀义大当家的已经病入脏腑，自己无回天之力，只能开些滋补药方维持数月罢了。为掩人耳目，徐怀义连夜将徐怀古送回汾州城。返回七里峪时，马车上装了几大包药材。
　　 四个月后，诚如徐怀古所料，天龙一命呜呼。叱咤沉浮谁曾见，青山苍莽埋白骨。从此，徐怀义成了七里峪的土匪头子。
　　
　　 十五、迟来的真相
　　 自从上次夜袭李家大院后，徐怀义心里一直对不期而遇的盼弟念念不忘。他一直想搞清楚当年自己到底是被谁陷害的。前思后想，他决定亲自去李家垣见盼弟一面，把当年的事情问个明白。徐怀义安顿好山上的兄弟，独自一人下了山。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走街串巷的挑担货郞，带上一担零碎货物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