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汾州人物记(小说)
晌午时分,徐怀义来到李家垣。距离李家大院不远的一块空地上,十多个孩子正在跑跳玩耍。徐怀义卸下沉甸甸的担子,拿起一个拨浪鼓左右摇晃着,拨浪鼓随之发出咚咚的声响。孩子们听见鼓声,像一群争食的小鸡呼啦啦扑到徐怀义面前,把他围了起来,指点着挑担里的一样样小物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徐怀义扯开嗓子发出了叫卖声:针头线脑,日用百货,好吃哩,好耍哩,快来看快来买呀。不多久,几个大人也围拢过来。大家你看看,我挑挑,有的买了一包根,有的买了一把线。有个孩子拽着买了一把线的女人的衣角,嚷嚷着要买拨浪鼓,女人一巴掌拍到孩子后脑勺。孩子呜呜地哭了。女人骂道:没心没肺的孽罪,一天到晚,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买耍哩。
这时,一个孩子牵着盼弟从李家大门走出来,来到货摊前孩子拿起一个拨浪鼓说:娘,我要这个。盼弟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头问:师傅,这个多少钱?徐怀义摘下头上的毡帽冲着自己扇了两下说:大嫂,孩子要是喜欢就拿去耍吧。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盼弟的手无力地舒展开,手里的拨浪鼓掉到地上痛苦地跳了两下。徐怀义捡起地上的拨浪鼓,接着说:太太,你要是不舒服,我把货担挑到家里让您挑。盼弟不置可否,牵着孩子的手走向李家大门。
徐怀义重新挑起货担,叫卖着跟在盼弟身后走进了李家院子。盼弟带着徐怀义走到后院,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坐在炕上歇息。盼弟挑起门帘说道:爹,娘,村里来了个货郞,我带到院里来了,看看二老有什么需要的吗?李老太爷咳咳地喘着粗气说:我的痒痒挠太短了,给我买一个。李老太太摆摆手说:都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要那东西做什么?盼弟没多言语,走出去拿了一个痒痒挠、一条方手帕放到炕上。老太太嘴里嘟囔着,把痒痒挠递给老太爷,自己把那条手帕折好揣进了怀里。盼弟说:二老歇着,我去前头给货郞拿钱。
孩子拿了拨浪鼓跑出去找伙伴玩了。徐怀义从货担里拿出盼弟挑好的货物走进了盼弟房里。走进房里,盼弟转过脸,眼眶里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徐怀义走上前,紧紧地把盼弟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两人平静下来后,盼弟向徐怀义述说了当年的往事。当年,刘管家觉察出了徐怀义和盼弟的私情,马上告诉了赵东家。赵东家把盼弟叫到面前核实事情的真伪,盼弟坦然承认了,并表示自己生是徐家的人,死是徐家的鬼。赵东家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狠狠地打了盼弟两巴掌,并让人把她锁进了房里。为了除掉徐怀义,自己当掌柜,刘管家怂恿赵东家中秋节前从平阳府唤回徐怀义,自己出面陪酒,在菜里下了回春散。又强行给玉红喂了药,让徐怀义无法招架地落入了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徐怀义逃走后不久,赵东家就把盼弟远嫁到了李家。听完盼弟的话,徐怀义清醒了,他在心里反复地咒骂着姓刘的畜牲。时光承载着痛苦,也承载着欢乐。徐怀义和盼弟依然相互爱恋,但此时此地已永远不属于他们了。孩子从外面跑回了家,徐怀义只好挑起货担离开了。
一个多月后的深夜,大恒粮油店遭遇了一股土匪,一把飞镖从赵东家头上疾驰而过,一下把他的瓜皮帽钉到了墙上。刘掌柜却没有那么幸运,他被干脆利落地打掉了半口牙,打折了一条腿。不过,第二天清点财物时,赵家却一点钱财也没损失。赵东家心里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
十六、消失的英雄
两年后,日寇攻占了汾州城,黎民百姓陷入水火之中,倍受煎熬。粮食被抢走了,家园被烧毁了,大好河山沦为一片焦土。
汾州城驻守着日军的宪兵队和皇协军,严密地监视和盘查着过往的行人,大东亚共荣的宣传标语铺天盖地,肆意掩盖着侵略的无耻事实。
徐怀义在山上的日子也不好过,日寇垄断了粮食和一切重要物资,山上的土匪勉强维持着半饥半饱的状态。捱了多半年,徐怀义和几个兄弟商量决定去沙峪堡抢鬼子的军粮。
鬼子攻占汾州后在沙峪堡建了个粮库,专门存放抢夺来的粮食,那里驻守着鬼子的一个小分队,专门负责粮库的安全。
几天后,徐怀义和两个兄弟化装成民夫来到沙峪堡,鬼子新抢来一批粮食正缺民夫卸粮。一番盘查过后,三人在卸粮时摸进了鬼子的粮库,把粮库里的布置摸了个一清二楚。
卸完粮食,徐怀义看见离粮库不远处正在修建炮楼。徐怀义点头哈腰地向鬼子的小队长要求去修碉堡,希望皇军赏口饭吃。小队长伸出大拇指称赞他说:你的,良民的,大大的。在碉堡工地上,徐怀义和几个老乡混熟了,把鬼子的枪支管理、巡逻换岗情况也摸清楚了。
三天后,事先安排好的一个兄弟着急着慌地跑到工地上来找徐怀义,说他娘得了急症要他回去。徐怀义听了苦着脸向小队长告假说:家里老娘病了,要回家去给老娘看病,实在不行,留下这个兄弟顶替自己干两天活。小队长没多想,把徐怀义放走了。
第二天晚上是个阴天,到了后半夜,放哨的两个鬼子困意袭来,哈欠连天。看守粮库的几只狼狗吃了不知从哪儿投来的肉包子便悄无声息地趴到地上。夜风吹过,树梢轻轻地晃动着。几个身形矫健的黑影在黑暗里潜伏着,趁着一个空档,黑影健步如飞,刀锋划过,两个鬼子已命丧黄泉。
睡梦中的鬼子或许正在梦里和远在岛国的妻儿团圆,可惜他们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永远回不到属于自己的岛国,属于自己的家了。
沙峪堡偷袭不仅缴获了大批粮食,还缴获了十多支步枪和大批弹药,狠狠打击了鬼子的嚣张气焰,汾州百姓奔走相告。不过,徐怀义他们从此便成了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山上的粮食充裕了,徐怀义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加紧让山上兄弟训练使用武器,誓与鬼子拼死活。为了提升实战能力,他隔三差五便拉上山上的兄弟去鬼子的据点骚扰偷袭,搞得鬼子云里雾里,不知是哪家的队伍。
交手几个回合后,鬼子终于摸清了他们的出处。鬼子搞不明白,一伙山上的土匪怎么会跟他们作起对来。鬼子不明白,土匪并不是汉奸,汉奸可以卖国求荣,但有道义的土匪却绝不会那么做。
为了消灭七里峪的土匪,鬼子进山围剿了几次。可是,他们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莾莾的七里峪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徐怀义和山上的弟兄利用山里险要的地形优势和预先布下的各种陷阱、机关把鬼子撵得满山转,鬼子精疲力尽,伤兵减员,吃尽了苦头,却也无可奈何。
鬼子驻守汾州的宪兵少佐看到自己的正规军连几个山里的土匪也奈何不得,气喘如牛,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八嘎,统统死拉死拉的。
为了治疗伤兵,鬼子找到汾州城的仁心堂医馆,请徐怀古去给伤员治伤。徐怀古严辞拒绝:老百姓,我可以治,但祸害老百姓的人,我坚决不治。鬼子强行把徐怀古押到了营地,徐怀古仍然无动于衷。鬼子把徐怀古痛打一顿关了起来,又把医馆砸得粉碎。幸亏,灵芝和孩子已经避乱于平阳府岳丈家,免除了一场飞来横祸。
远在七里峪的徐怀义探听到徐怀古被鬼子关到了劳工营,一方面,心里对他的民族气节和铮铮铁骨肃然起敬,另一方面,感念于他的救命之恩千方百计要营救他。
半个月后,徐怀义终于等来了机会。鬼子护送少佐的家眷前往平阳府。出城门十多里便遭到了徐怀义的伏击,少佐得到消息立刻带领大队鬼子前去剿灭,等赶到伏击地点时徐怀义的队伍早已杳无踪影。
鬼子返回营地,劳工营早已人去屋空,大火熊熊。徐怀古和关押的劳工被徐怀义成功营救。
鬼子忍无可忍,三个月后,从平阳府调来了十多门迫击炮,纠结了百十多人冲进七里峪进行大规模围剿。刹时七里峪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徐怀义和兄弟们半山腰的栖身之所被一一掀翻,隐藏在山中各处的兄弟被炸得死的死,伤的伤,还有十多个被鬼子抓下了山。
一番严刑拷打后,鬼子枪杀了抓获的十几个兄弟,并割下他们的头颅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汾州城中一时噤若寒蝉,盘踞七里峪几十年的土匪从此销声匿迹。
鬼子四下缉捕七里峪一个叫徐怀义的土匪头子,但徐怀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名字只流传在汾州百姓的口口相传中。有人说他被炸死跌落山涧喂了虎狼,又有人说他被人救起去了外地,后来徐怀义究竟身归何处一直是个谜。
十七、天悦楼的宴请
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投降。汾州城里彩旗飘扬,百姓欢呼雀跃。一天,一列军容整齐、装备精良的队伍正有条不紊地从槐树街上通过。有人说那是阎老西的晋绥军。
经历了八年战乱,徐怀古身心疲惫了。一向以仁心为本的徐先生,常常施药医人,家中已是拮据不堪。黄昏时分,两个军官走进了仁心堂医馆。
看到徐怀古,两人立正敬礼,一板一眼之中显露出不同常人的威慑力。其中一人道:徐先生,敝师师座请您一叙。徐怀古看见两位军官时已有些吃惊,听了其中那位的话,更是一头雾水。他谨慎地说:二位一定是认错人了,我徐某人可不认识什么师座。那人接着说:请先生收拾一下,随我们赴约。否则,我们不好向师座交差。
徐怀古眼瞅着是非去不可了,跟灵芝简单吩咐了几句,跟着两人坐上了一辆军用吉普。不一会儿,吉普车在汾州天悦楼门前停稳,门前一列荷枪的士兵威武地站立着。
走进天悦楼时,徐怀古发现整个酒楼已经被清了场。他们走上二楼,军官向雅间里报告,里面的人说:快请徐先生进来。
徐怀古走进雅间,一个身着戎装的军官面向窗户站立着,左右肩章上的两颗金星熠熠发光。徐怀古小声说:这位长官,我徐某人一直在本地行医,从未与军界有过交往。长官恐怕是认错人了吧。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那人转过身摘下军帽说:徐兄,别来无恙?徐怀古仔细看时,那人竟是多年不见的徐怀义。
时光沧桑,二人相见喜不自禁。徐怀义把这些年的情况简单述说了一番,他对徐怀古当年的救命之恩仍念念不忘。席间,徐师长命人取过一个红木小盒,打开小盒,里面是十根黄灿灿的金条。徐怀古千般推脱,徐师长面露不悦说:这也不全是给你的,你施药救人,我也算为救死扶伤尽一些绵薄之力。徐怀古无法再推却。
宴席将近终了时,徐师长幽幽说道:徐兄,我将要南下踏上新的征程,抗战虽然胜利了,但内战恐难避免,孰胜孰负,尚难预料。今日一别恐怕日后很难相见,徐兄请多保重。徐怀古叹息说:自古以来兵家各为其主,但无论谁胜谁负,遭殃的都是平民百姓。徐师长接着说:依徐兄看,国共两党之争,哪方的胜算更大些。徐怀古幽幽地说:在我看来,两党的胜负并不在于兵力的多寡和武器的强弱,胜负的关键在于党的宗旨和人心的向背。徐师长戎马倥偬,心里自然明镜高悬。徐怀义说:恕徐某冒昧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徐师长拱手说:徐兄,多保重,后会有期。说完,和手下副官坐上军用吉普一溜烟远去。
建国后,徐怀古做过汾州中医院的院长,后来调到省中医学校当了校长。很多年以后,徐怀古的儿子收到一封来自海峡彼岸的信件,信里说台湾有位老人很想念徐怀古,盼望着有生之年能再见上一面。看完信后,徐怀古的儿子黯然神伤,其时他的父亲早已过世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