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汾州人物记(小说)
听到玉红说小姐想吃东西,徐怀义心里一阵高兴。他吩咐玉红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去做。玉红咦了一声说:徐掌柜真不简单,还是个大厨呀!徐怀义道:玉红说笑了,我可做不了大厨,不过蒸个鸡蛋糕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快回去照看小姐吧,我做好了就送过去。
送走玉红,徐怀义来到灶房忙活开了,往锅里添了些水,烧旺了火,往瓷碗里打了五个鸡蛋,剁了些葱花,加了些盐。等锅里的水开了,放上箅架,把碗搁到上面,扣上锅盖,把火头减小了一些。一股股热气在灶房上空升腾,缕缕香气随之溢了出来。
一炷香工夫后,徐怀义端着鸡蛋糕敲响了小姐的房门,房里传来小姐的声音:徐掌柜,请进来。徐怀义推门进去,听见了轻微的鼾声,那是熟睡中的玉红发出的。小姐看见徐怀义进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徐怀义摆了摆手拦住了。小姐的脸庞已经不是那么惨白,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她有些羞赧地说:让徐掌柜费心了。徐怀义没有惊醒睡梦中的玉红,把瓷碗放到了小姐床前的方凳上,自己也坐到了床前的一把方凳上。桌上的烛光把徐怀义的身影投射在发黄的墙壁上,墙上的徐怀义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两个人默不作声,在玉红的鼾声中感受着这不一样的氛围。
碗里的鸡蛋糕有些凉了,徐怀义拿起汤匙有些颤抖地舀了一勺,送到小姐嘴边。小姐启开红润的樱桃小嘴吃下一勺。小姐说:真好吃。徐怀义说:好吃就多吃点。徐怀义一勺一勺地舀,小姐一口一口地吃,不多时碗里的鸡蛋糕便风扫残云,一点不落。吃完鸡蛋糕的小姐神色更加活泛,面色更加红润,徐怀义的心头一阵呯呯跳动。
徐怀义注意到小姐的嘴角沾了一点鸡蛋糕的残渣,他本来想提醒小姐一下,结果犹豫了一下,不知从哪儿生出的胆气,竟自己伸手去触碰小姐的脸颊。在触碰的一刹那,徐怀义感觉小姐的脸颊如鸡蛋糕般柔软爽滑,他轻轻地拂去残渣,留恋地将手指停留在那儿。受了徐怀义突然的袭击,小姐睁大了眼睛,徐怀义觉察出自己有些失态,准备抽回自己的手,小姐突然用力抓住了他那只留恋的手。
徐怀义感受着小姐绵软火热的两只手,胸腔里升腾起一股热辣辣的火焰。小姐的两只手随着徐怀义的手更加剧烈地颤抖着,三只手抱成一团向小姐胸前挪动着。徐怀义觉得嗓子眼像着了火,扯动喉咙咽下两口唾沫。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思维陷入停顿,他的手终于停住了,小姐的两只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徐怀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浑身颤抖不停,快要崩溃了。他的手掌下是小姐柔软的一团,那柔软的一团透过丝滑的绸衣放射出无穷的魔力,攫住了他的手。
小姐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胸前剧烈地起伏着,嘴里吐出一缕缕芝兰的香气。小姐的两只手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摁了两下,随即离开了。徐怀义颤抖地抓了抓,怜爱地揉了揉,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小姐的身份,他陷入了自己为自己挖掘的陷阱,带上了自己为自己打制的枷锁。
就在两人难分难解之时,玉红睡梦里“咯吱”一个翻身惊散了他们。
十、爱出的乱子
到了第二天,小姐的眼神活泛起来,娇嫩的脸盘荡漾出迷人的光彩,不过她的身子依然虚弱,尚需三五日调养。徐怀义吩咐厨子做些清淡可口的饭菜,让小姐尽早恢复原来的俊俏模样。玉红嚷嚷着要吃过油肉,徐怀义又吩咐厨子割刀猪肉,中午吃顿过油肉,好让大家也解解馋。几个伙计听见了,一个个心里乐开了花,连声夸耀着徐怀义。
中饭过后,徐怀义从六合堂买了两包上好的点心,径直来到仁心堂。正在门口打扫的伙计询问他有什么事,徐怀义这才想起匆忙之间自己竟连先生的名号也忘了问。大堂里正在整理医案的徐怀古听见伙计的询问,扭过头看时,徐怀义正提着两包点心恭敬地站在门外。
徐怀古走到门口,把徐怀义让进大堂。徐怀义把点心轻轻放到诊桌上,拱手行礼道:昨日乱中出错,不想忘了付先生药资,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徐怀古拱手还礼道:兄台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请坐。二人面面相对坐到诊桌边的条凳上,徐怀古接着道:府上小姐可曾好转?徐怀义道:多亏先生妙手回春,小姐服药后,病已无大碍。
徐怀义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两块大洋放到诊桌上:这是先生应得的药资,请务必笑纳。徐怀古看着桌上两块银光闪闪的大洋,不加思索地推回到徐怀义面前道:兄台的药资太重了,恕难接受。徐怀义道:小小心意,先生收下便是。徐怀古道:医者,仁术。小弟一向谨记恩师的谆谆教诲,今日若是收下这两块大洋岂不违背师训,成了那肆意敛财的奸商?我看这样,你带来的点心我且收下,权作药资,大洋兄台还是收回去,莫让小弟为难。听了徐怀古的一番话,徐怀义心中禁不住一阵感慨:此人德行若此,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徐怀义顺从地收回桌上的大洋,两人少叙片刻。通报姓名时发现彼此姓名竟如同兄弟,不禁又惊又喜,感慨于天地造化之神奇。
三天后,小姐的病已痊愈。徐怀义不敢耽搁,亲自护送小姐前往东郊大姑家。小姐送走了,徐怀义的心里却被太多的留恋和希冀纠缠着,好想和小姐再多呆上一些时日。可店里人多眼杂,万一有风声传到东家耳朵里,自己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停下冲动的妄想,收起肆意的欲望,徐怀义给自己套上了无形的紧箍咒。小姐在粮油店的这几天仿佛是一出蒲剧开场前的一段唱白,唱白过后故事刚刚拉开序幕,但本应上场的主角却没能粉墨登场。粮油店里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伙计们熟练地干着活计,掌柜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蒲剧就是蒲剧,唱白就是唱白。小姐就是小姐,掌柜就是掌柜。
天色向晚,一天的忙碌归于平静。心里少了牵挂的徐怀义孤单地回到房里,看了一半的《三国演义》还压在枕头下,徐怀义准备美美地看上一回。抓起枕头的时候,徐怀义眼前一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枕头下多出了一件粉红的衣物。徐怀义抓起那件衣物,手里感到一阵丝滑,鼻中嗅到一缕清香。当徐怀义明白那是一件贴身的肚兜时,他那颗归于平静的心再次不可扼制地被一团熊熊烈火点燃了。
徐怀义心里明镜似的,他明白这是肚兜的主人给自己留下的信物。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小姐啊,你,你,你可让我怎么办才好呢?我又该怎么办才好呢?像小姐这样的女子,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自己又何尝不想成就一段好姻缘。但是以自己的出身,以自己今时今日的处境如何高攀得起呢?徐怀义把那件肚兜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肚兜上一朵用五彩丝线绣成的牡丹灿烂绽放着,国色天香。望着这朵国色天香的花儿,徐怀义的眼睛和他的心一样迷离了,迷离得如同那涛涛的汾水,看不到尽头。
这一夜,徐怀义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店里的大厨做好了饭,左等右等不见徐掌柜起身。在他的记忆里,徐掌柜一向是店里起的最早的人。伙计们吃过早饭已经开始卸下门板,张罗一天的生意了。大厨来到房前把睡梦中的徐怀义叫醒,当他睁开眼时,发现天已大亮。伙计们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不时传入耳中。困意未消的徐怀义翻身下床,掬起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摸摸肚子,胀胀的,没有一点胃口,他走到厨房勉强啃下半个窝头,便到店里忙活开了。
一个月后,盼弟返回汾州前特地到分号探望,她提了两盒点心,名义上是来表谢意,暗地里又给徐怀义留下了一个包袱。伙计们嚷嚷着吃点心的时候,徐怀义悄悄把包袱藏到了自己房里。看着眼前丰润的盼弟,徐怀义不敢表现出一丝过分的甜蜜,不敢做出一个亲昵的举动,他像一只怕光的蝙蝠躲在漆黑阴冷的洞穴里扑腾煎熬。眼睁睁看着小姐坐上马车远去,深深的惆怅如水波一般从心底慢慢荡漾开来,水面宽广,久久无法抵达彼岸。
晚上,徐怀义打开包袱时,一身崭新的行头齐整整地展现在眼前。上好的面料,考究的做工,清新的味道,徐怀义轻轻地从衣服上抚过,这辈子他还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这是他人生中最珍贵的一份情谊,这是上天对他最别致的一份馈赠。
徐怀义在思念和甜蜜中度过了整个夏天。为了能多见上盼弟一面,徐怀义拼了命地拉生意、抢顾客,不管生意大小、路程远近,只要有利可图,他都怀着十分的热忱付出十分的努力。日积月累,店里的收入又增加了约摸三成。回汾州运粮时赵东家显得格外高兴,他总夸耀说想不到自己一念之善赚了个好掌柜,老天真是开眼。东家兴致一高,免不了设酒治宴,开怀畅饮。盼弟这时也上来凑热闹,斟酒夹菜,把东家哄得一个不亦乐乎。席间,两人谨慎地眉目传情,灵巧地躲避着任何可能袭来的猜疑目光。待夜深人静,东家安睡,徐怀义便登堂入室,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盼弟的闺房。
两眼炯炯的玉红此时便扮作了“睁眼瞎”,身不由己地担当起了红娘的角色。两人在房里卿卿我我时,玉红胆颤心惊地守候在门外。盼弟说:咱们这样偷偷摸摸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你跟我爹挑明了吧?此时,徐怀义没有了底气,他小心地说:你爹能同意吗?盼弟天真地说:咱们是两厢情愿,我在爹面前多讨些欢喜,他老人家应该会答应的。两人前合计后思量,商定在八月十五由徐怀义向东家求婚。
十一、难圆的月亮
眼瞅着中秋一天天临近了,徐怀义眼前不时预演着八月十五面对东家时的情景,心里琢磨着自己小心翼翼的言语、措辞,时而兴奋时而恐惧,心里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八月初八东家托人捎来口信,让徐怀义立马回去一趟。徐怀义向捎信人探问消息,捎信人头摇得像拨浪鼓。徐怀义打发走捎信人,心里暗自纳闷:往年自己都是八月十四才回去的,今年离中秋还有好几天,东家怎么这个时候让自己回去呢?可转念一想,徐怀义心下不禁一喜:莫不是盼弟把事情说透了,东家让自己早些回去团聚。
东家有令,徐怀义不敢怠慢。他把店里的一应物事向亲近的伙计交待了一番,背起褡膊便向官道奔去。后半晌的官道上车马已经有些稀疏,等了约摸一个时辰,徐怀义才截下一辆返回汾州的马车,和车夫一番讨价还价后,马车载着徐怀义踏上了归程。
路上徐怀义和车夫闲扯着,车夫得知徐怀义是平阳府大恒粮油店的掌柜时,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看不出来呀,这么大的掌柜还这么吝啬,跟我这小车夫计较这点小钱。徐怀义眯起眼睛,晃动着脑袋说:师傅,我给的已经不少了。车夫乜斜了他一眼,抓紧鞭子向空中尽力甩出两声啪啪的炸响,官道旁正在地里刨食的乌鸦扑楞楞被惊起一大片。
马车驶到汾州路口时,车夫扯住缰绳“吁吁”地唤停了马车。车上正在昏睡的徐怀义身子朝前一倒,惊醒过来。徐怀义揉揉正在打架的眼皮对车夫说:师傅,到哪里了?车夫爱搭不理地说:到汾州路口了。徐怀义心里有些急了,抬高声音说:还没进城,你怎么停下车了?快走,快走。车夫不高兴地说:你出的那价钱,我只能拉到这儿,要进城,你得加钱。徐怀义有些愤怒了,喝道:你这不是耍无赖吗?进城还有五六里路,黑灯瞎火的,你让我跑回去不成?不管徐怀义怎么理论,车夫两手揣在袖里,身子斜倚在车辕上,只是默不作声。
月牙儿停留在杨树梢,秋风瑟瑟吹过,阵阵寒意让人禁不住一阵哆嗦。月牙儿悄无声息地挪移着,徐怀义无可奈何地投降了。三更半夜的,他可不想走进城去。徐怀义缓和了口气说:师傅,你看这天怪冷的,咱们也别磨蹭了。你要多少钱?车夫咬咬牙说:一块大洋。徐怀义心想:这比原先说的价钱倒涨了一倍。看着铁了心的车夫,徐怀义不情愿地付了钱。马车重新启动,两人一路无语。
回到汾州,东家的大门已经上了闩。叫开门,刘管家立马通报了东家,出乎意料的是赵东家却并不急着见徐怀义。刘管家吩咐厨房温酒热菜。徐怀义在厢房安顿好后,热腾腾的饭菜已经端上了桌。刘管家殷勤地招呼他喝酒用饭,不期而至的殷勤让徐怀义显得诚惶诚恐,他拉过刘管家坐到炕上,说:老刘,你快别招呼我了,弄得我手脚都没地方放了。刘管家说:怀义,你可是东家的摇钱树,我可得把你招呼好了。徐怀义说:好了,好了,你也上炕,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今天好好喝两盅。说完,两人脱鞋上炕,盘膝落座。
徐怀义一路劳顿,早已饿昏了头。他抓起筷子,一阵狼吞虎咽。两人推杯换盏,徐怀义想从刘管家嘴里打探点消息,奈何刘管家滴水不漏,口风密得像千层底的布鞋。徐怀义招呼他吃菜,他说晚饭吃得太饱了,陪你喝两盅就行,筷子抓在手里只是在几个盘子上串了个门。
酒阑饭尽已近子时,送走刘管家,徐怀义独自躺到炕上。他感到自己满脸发烫,浑身躁热,心神不宁。以他的酒量,喝这点酒实在不至于如此。翻来覆去折腾了小半天,徐怀义感觉自己的心里像着了一团熊熊的烈火。此时,盼弟的容颜无懈可击地出现在眼前,他看见盼弟朝他露出了花一样娇艳的笑容。
徐怀义从炕上爬起来走向盼弟。盼弟看见他走近,向远处轻盈地挪动着脚步。徐怀义一路追赶,眼看着盼弟跑进了自己的闺房。徐怀义推了推门,虚掩的门打开了。徐怀义嗅到一阵清香,房里红烛通明,盼弟的绣床边,粉红的纱帐低垂,朝思暮想的盼弟像一朵睡莲躺在床上。徐怀义奋不顾身,他掀开纱帐,眼前是白亮亮的一片。徐怀义像只红眼的癞蛤蟆一跃跳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