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许志辉含混过去。
　　
　　 十六、就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见到吴济的霎那，许志辉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吴济高大的身影，肩膀有些端，粗眉毛，肉头鼻子，双下巴，下巴微微扬起，特别是浓黑粗硬的寸发，像戴在脑袋上的壳，分明就是年轻时代的向杰。向杰是许志辉高三届的校友，学生会积极分子、优秀团支部书记。许志辉作为新生进校时，学校宣传栏还贴着向杰穿淡蓝学生服，眼神炯炯，头发一丝不乱的毕业照，眼前的吴济简直就是向杰从相片上走下来，学生服换成了苹果绿与浅紫相间的条纹T恤，眉宇间多了些时代气息，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相象的人……他们是什么关系？许志用手摸了摸胸前第二粒纽扣的地方，长吁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问：“多大了。”
　　 “十九岁。”
　　 “在哪上的学？”
　　 “小学在谷村。中学在北二中。”
　　 “家住广居巷，怎么在谷村上小学？”
　　 “我姥姥家是谷村的。”
　　 “你跟着姥姥长大的？”
　　 “七岁以前都是住在姥姥家，我爸没了。我妈照管旅店的生意，没时间管我。小学也是在谷村上的，学校校长和我姥爷是同学。上中学住校才回城里。”
　　 “你和杨宏宇怎么认识的？”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呆在家里没事干。我妈每天唠叨，让我学这个弄那个。同学联系了省城几个大酒店，用咱们的‘豆腐干’和‘茶食’，电话约好租车送去，杨宏宇的车不是出租公司的，是他自己买的红色‘普桑’，用了几次和他熟了。他说认识个漂亮女生，是他邻居，要介绍给我做女朋友。他微信发我女生的相片，长头发，穿件格子连衣裙。我看女生身材好，眉毛眼睛都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微信聊了几次，就开始约会了。她给我买过一件胸前有星月图案的T恤衫，我几乎每天给她买东西，鞋、手包、冰激凌，交往了几个月，太花钱了不说，她常耍小性子，得揣摸她心事，还得哄她高兴，有些烦。况且，我妈说我还小，不准我早结婚，就分手了。”
　　 “去年腊月十三在“双福”酒店，何故与杨宏宇起纷争，打伤了他的鼻子？”
　　 “快过年了，和几个小兄弟商量想挣几钱，有的说批发些花炮卖，有的提议不如去浙江进点鱼利润大，意见不统一，去‘双福’商量，四个人喝了七、八瓶酒，喝高了，看人都像影子飘，结完账走时，和杨哥面对面碰上，没认出他来。他怪我财大气粗，眼睛长天上了，身边小兄弟问了句，你谁了？”
　　 “他们那伙人中有个皮肤黑、嘴唇地包天的，怪，龟孙子，连老大也不认识。”
　　 “杨宏宇在出租车那行，有些名气。人们叫他宏哥。他挣了钱不全部交家里，留下点请人喝酒，从来不和人抢生意，那天也不知怎么恼的，先还吵，后来打上了，我都记不清楚怎么动的手。他们说是我用酒瓶打的杨哥，我只好认了。”
　　 “到底是不是你打的，怎么糊里糊涂就认了。”许志辉有些喜欢吴济的憨厚率真。
　　 “我好像提着个酒瓶子的，又像没有。当时晕晕乎乎真记不清了。他们几个都怕家里骂，我不认谁认。”
　　 “你不怕家里骂？”许志辉觉得好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就爱乱讲义气。
　　 “我妈骂我也狠！可是过了就没事了。她还是疼我多。”吴济歪了一下脑袋，大概觉得愧对他妈的疼爱。
　　
　　 十七、私生子
　　 几乎是迫不及待，许志辉把金秋红叫到一个僻静处，直视着她新烫了的长卷发，道：“我问你个事，你最好实话实说。”
　　 金秋红被盯得毛了，把一缕长发往后一甩，故作镇静，摇头笑：“问什么事？我发型难看吧？心里麻烦出去烫的。他们和我说：征收是政府的大政策，最终都扛不过去。我问，连命也征收吗？反正我是舍出命也得保住房子。这几天有顾客上门，都替我发愁，这么大的摊业往哪里搬？我一个女人真愁了。要是家里有个男人就不一样。你是不是要问我房子的事？”
　　 许志辉单刀直入：“和房子无关，我想知道吴济是谁的儿子？”
　　 金秋红眼珠子转了转，愣神了。
　　 “你儿子和向杰是什么关系？”许志辉挑明了问。
　　 金秋红左手绞着新烫过的长卷发半张开嘴，诧异道：“你怎知道的？向杰都不清楚，我没和任何人说过，连我的生身父母都瞒着。”
　　 许志辉抿嘴，嘴角上弯似笑非笑的瞧着金秋红，等她往下说。他知道，任何秘密在心里沉淀久了，都会有重量，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旦开口就会像决堤的湖，滔滔不绝……果然，金秋红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造孽了！一定是前世造了什么孽，我对不起吴济死去的父亲。他给我们留下这一摊子家业，活着的时候，拚死累活挣钱，好几年舍不得换一件新衣穿，分分毫毫节俭，人常说，一分钱瓣开两半花，他是瓣开了也舍不得花。他活着的意义就是给儿子攒钱，供儿子上大学，娶媳妇，买房买车。他分分钟钟把儿子挂在嘴边，哪里就想到儿子是别人的。”
　　 金秋红神情凝重，继续说，“他若知道了实情，变成鬼了也会来找我算账的。你知道，尚杰和我是一个村里的，我很早就听说他学习优秀。大学毕业，他是政府办小干事的时候，老乡聚会，我们熟了。他那时还没找上女朋友，家又在农村，星期礼拜的，我邀他来家里吃饭。我开旅店，雇了人做饭，向杰过来想吃什么做什么。我比他小三岁，却是早结了婚。吴济他爸是个大车司机，常跑外，遇路上不顺，十天半月回不了家。有次向杰挨领导训了，心情不好，在我这吃饭喝酒留宿，我们做了男女那事。”
　　 “我那时年轻，傻，生了儿子都不知道是谁的。吴济三岁那年，他爸吴成林出了车祸，雪天路滑，在三岔口和一辆车撞了，送到医院还有口气，我接到电话打车去了人民医院急诊室，见他脑袋缠满了绷带，血淋糊画的，露出的面部皮脸苍白成一片纸，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要不是右手大拇指上有块胎痣，我都不敢认了，他气息虚弱和我说，我怕是不行了。儿子-儿子交给你了，老吴家有后，我走了也心安。”说着话，金秋红眼圈红了，声音似乎有些哽咽，“我当时心软成了水，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吴成林。拼命想留住他家老宅，也就是想留个念想。”
　　 “那，向杰一直不知道他有儿子？”许志辉了解向杰的家庭情况，妻子是北城医院CT室护士，有个女儿，十四岁。
　　 “那次之后，他借口忙再没来过我这儿。我打过两次电话，他吞吞吐吐的没个痛快。我想他是后悔了。现在成了书记，身边不知多少女人围着，早把我忘了。”
　　 “他是真忙了。单位大小事都得操心。”许志辉毫无来由地为向杰辩说。向杰是北城政法委常务副书记、主持工作，早就闻言会空降个书记过来，一直没落实。
　　 “他忙他的。我过我的。黑熊熊一窝，黑狗狗一窝。我根本不指望他什么，可是你们政法委工作组包了我的房子，我不会拆！这件事他得管。”
　　 “民心工程，常委会定的。尚杰的房子也得拆。他父亲脚腿不便不想搬家，没法。”许志辉开导。
　　 “我不管。反正我不拆！”金秋红口气强硬，“吴济是他儿子，这件事希望你保密。”金秋红断然道：“我对不起吴成林就罢了。他家两位老人前几年才去世，把吴济当亲孙子。听邻居们夸吴济长得帅，天庭饱满是做官的相。老爷子乐得眉毛挤成团了。你是没见过，吴济和吴家人也很像。鼓凸的额头，肉头鼻子，是他们吴家遗传的。”
　　
　　 十八、鸽子的忧郁
　　 “同心广场建没改造征收”工作已由激情上访，转入“讨价还价”阶段了。
　　 争议最大、带点嘲讽意味的就是“广居巷”那一群又一群，难以计数的鸽子，谣传养鸽子得的补偿和房价差不多，于此，开旅店的，卖药的，养车的不约而同购进数百只甚或数千只鸽子，借口是，“拆迁”搬到高楼，就是进了十八层地狱，给鸽子要点补偿款放生、积德。他们买了鸽子，开始不会养，关在潮湿的铁笼子里，每天都有死去的鸽子被扔到垃圾点，野狗叨得羽毛散乱，惨不忍睹。过了一段，放养了，每天清早，屋顶上撒半袋玉米粒儿，鸽子争食，异象出现了，飞出去二十几只，飞回来说不定就是三十几只了，白鸽飞了，带回一群灰鸽来。闫二从最初的感慨万千变为怒不可遏，周围人这般闹腾就是把家不当家，把鸽子不当鸽子了。
　　 闫二的父亲是个虔诚的养鸽人，他把鸽子当孩子养，给它们建了宽敞漂亮的“鸽舍”，冬天分开雌雄让鸽们养精蓄锐，春天组合配鸽，小鸽子们生出来那才有意思，听它们嫩声嫩气“咕咕”叫，看它们张开翅膀学着飞，整日牵心挂肚的。鸽子有时候比人还灵，你把一个人的双眼蒙上，拉出去几百里，他说不定连方向都找不准，而聪明的鸽子不论放出去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好鸽子都是飞出来的！闫二的父亲总结：就像人与人的友情是交往出来的一样。那一羽羽竞相在蓝天白云中的鸽子曾代表人类和平的符号，可村长闫二走家串户了一番。发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各家楼顶上，屋与屋之间的夹缝中，随处是被铁丝网囚起来的鸽子，没有喂熟的鸽子不能放飞，邻家卖春药的买了二百多只鸽子，每天得喂一小麻袋玉米粒。关了十几天放出去，飞回来只有六十多只，放出去的全是灰鸽，飞回来的有几只杂色的。卖春药的气炸了肺，把鸽子关进笼子里，玉米粒儿里拌了春药，说要让它们尽快繁殖，补偿损失。一场暴雨后，鸽子们到是还活着，但神气没了，套拉着脑袋，连展翅的精神都没了。
　　 ……那段时间，路边、垃圾堆旁到处是惨死的鸽子！灰色或白色的羽毛散落一地，撕碎的翅膀上带着血丝，一旁是被咬断的颈项，头顶羽毛散乱，眼睛紧紧地闭着，能想象出鸽子们临死前的挣扎和所忍受的痛苦。闫二忍耐力到了极点，他怒斥卖春药的：不尽快把囚禁的鸽子放生，他就举报他偷税漏税，让工商、税务来整他！
　　 卖春药的见闫二发了狠，妥协了。
　　 鸽子不是人类最早的朋友吗？在诺亚方舟里不是鸽子和人类共同度过了那场灭顶之灾的吗！如何遭此荼毒！闫二心里涌起阵阵莫名的荒凉。他召集养鸽子的村民，宣布三天内给鸽子放生或是送回卖鸽子的销售点，损失他包了。
　　
　　 十九、钉子户
　　 《北城晚报》作了题为《压实责任，担当作为，北城同心广场建设征收工作如期进行》的整版报道，称:同心广场建设改造项目，是北城2014年启动的一项大工程，规划范围总面积四百一十亩。需征收的建筑总面积约三十一万平方米。建设改造区域涉及机关企业事业单位十六个，居民1080户，商铺264户，共1344户(包括单位）。根据北城国民经济状况和社会发展需求，政府聘请北京古韵建筑设计顾问有限公司与A省东兴城乡规划设计事务所有限公司，对同心广场建设规划进行调整。后经A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北城市规划院、协升规划院等单位二十多名专家评审通过。项目正式实施的当日，以电视台发布、书面通知、张贴公告等形式，广泛宣传《北城人民政府关于同心广场建设改造房屋征收的决定》和《北城同心广场建设改造房屋征收补偿安置实施方案》，做到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随后各征收工作组认真学习业务知识，深入到户宣传发动，不辞劳苦忘我工作，帮助被征收户解决各种困难和问题。从5月4日开始，全面进入签订协议补偿阶段，到9月26日，机关单位已全部征收，居民户签订协议722户，达到被征收户的56%。由于征收涉及被征收户的切身利益，因而引发矛盾相对较多，被征收户信访、到北京、A省上访，指挥部副主任毕风清和各征收组上门入户全力化解矛盾纠纷，随着征收工作的深入，不稳定因素仍然存在。目前，广居巷成了工作的重点和难点……
　　 征收方案确定之日，广居巷成立了“业主委员会”，即日发布告知书：“广居巷”全体居民，除了各户住宅区之外，另有周围设施和九颗松树是住户的共有财产。为积极配合政府“同心广场建设”工程顺利进行，又保护私有财产不受损失，各户在接受评估前需和居委会及全体户主商定补偿事宜。否则，后期发生的风险与利益均与你户无关。若不签字算自动弃权！
　　 “业主委员会”私下约定，如果遭遇强拆，就选代表去北京告状。连怎么行动都想好了，天安门广场旁边就是“信访办”，三、五人分开过去，余下的人在省委门口拉开条幅“保家园，要生存”
　　 有家姐妹三个，姓胡。在巷子深处有两亩地，十几间平房，七、八家租户。姐姐胡仙喜欢养狗，两个妹妹胡媚和胡小丽喜欢猫。因为猫狗不和，胖猫和瘦狗常闹架，姐妹们小时候常发生争执，吵得眉白眼红硝烟四起。两个妹妹嫁到外地后，不常见面，姐妹仨的关系反到比以前亲密了。两妹妹都经过了拆迁。听说做“内衣”生意的姐姐胡仙和“秋红”旅店牵头的十几家住户要顶到底，不拆。
　　 两妹妹胡媚和胡小丽电话劝份量不够，相约回老家，一个提着蛋糕、桃酥几样糕点；另个提着红心柚和大串紫葡萄，都是老姐喜欢吃的，先暖暖她的心，让她明白，血浓于水，关键时刻还是一家人。心往一处想，两妹妹你一言我一语劝姐姐：“顶？你能顶住，听说村长闫二都签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