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桂兰之春(小说)
“可是,我听说她正在四处找人卖房子哩!”婆婆停了手里的活,眉头拧成了个井字。
“她敢!”公公说得太快,被胡豆渣噎住了喉咙,张大嘴,干咳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喘息着说,“我倒要看看,哪个狗日的敢来买这房子!”
“那倒也是。不过,这房子当初可是断给她的,她要真卖了,咋办?”
“那还得看有没人敢买。”公公捋了下灰白的山羊胡,得意地说:“我田家在村里数一数二的势力,我要不点头,哪个敢来住?”
“嗯。其实反正要走,还不如顺着她嫁癞子呢。”
“你懂个啥!”公公往嘴里再塞了粒胡豆,缓缓说:“那癞子就住山上,嫁过去这房子也腾不出来,说不定癞子还要搬下来住哩。只有把她名声搞臭,让她在村里呆不下去,这房子才空得出来。到时候宇儿在外面不回来,二娃回来住自己儿子的房,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嗯!那倒是。就怕寡妇不愿意走,弄出个好歹来……”
“放心吧,贱人命长着哩。我给她算过八字,不得短命。”
“二娃如今在街上,一年几百块房租,样样拿钱买,也不是个长法。这要是能回来住,多少也能省着点,还能照顾我们……”
“所以我才想方设法的要把她赶走。哪晓得她个死心眼,都这么多年了,也不找个人嫁了。幸好郭癞子赶了这趟浑水,嗬嗬……”公公从层层褶皱的脸上绽开一抹得意的笑容,山羊胡颤颤地跳跃着,像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
“个人下面那两片肉夹不住,活该!”
婆婆呸地吐了口唾沫,拿起针继续缝补。可是,手却不听使唤,抖得老高,老是飞线,急得她背上直冒冷汗。一分神,不长眼的针居然从底针上滑过,扎进拇指里。瞬间,干瘦的手指上,就渗出了暗红的鲜血。婆婆忙把手伸进嘴里,用力的吮吸手指。吸着吸着,她想起了桂兰。
桂兰的针线,是几妯娌中做得最好的。没跟老二离婚那阵,婆婆基本没做过针线活,家里该缝该补的,全都是交给桂兰处理。桂兰也不推脱,总是爽快地收过去,农闲时半天功夫,农忙时也就三五天就缝补好了。她缝补的衣物,针眼齐整,补丁美观又牢固,有时还会别出心裁地把补丁剪成好看的图形,穿在身上,大方得体。
可是,自从离婚后,婆婆再也没享受过桂兰的巧手艺了。想到这儿,她不禁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窗外,昏花的眼睛变得湿润起来,喃喃道:“这雨不晓得下到哪天才得停!”
电视屏幕上,一对小年轻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公公不自觉地挺直背,伸长脖子,昏浊的老眼里放着贪婪的光。都说年纪大了人会寡欲,但对公公来说,对那件事的渴望依然不减当年。无奈,婆婆年纪大了,满足不了他的需求。
他是走摊的算命先生,平时只要赶集就会到场口的马路边摆摊算八字、看相,也有机会接触到年轻的女人。可是,这些女人,除了借着看手相面相的机会过把眼瘾,还真不敢造次。有次,他在看相的时候,手不自觉地在女人胸前摸了一把,被那女的骂晕了头不算,还被那女人的男人打得回家躺了三天。他不好意思跟人说实情,只撒谎是被算了八字赖皮的人打的。
自从二娃子离婚后,他对那个已经不算田家人的前儿媳妇桂兰一直有一种特别的想法。刚开始,他总是找借口到她家去,帮她做点家务,对她嘘寒问暖,在言语上进行挑逗。桂兰是个温顺的女人,对他一些暧昧的话虽然没有反应,倒也没反驳。有一次,他看到老太婆和孙子们都不在家,认为机会成熟了,对桂兰动手动脚,结果遭到桂兰的强烈反抗和臭骂。从那以后,桂兰见到他就老远地躲着,恨得他牙痒痒的。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挑起事端,想给桂兰压力,让她屈服,结果桂兰却越来越凶悍,与他水火不容。
这次,桂兰居然跟郭癞子上了床,这让他受的打击比被揍那一顿还要大。既然是娼妇,何必要假装贞洁?
【十二】
毛毛细雨从天空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凝结成山林里灌木枝丫上晶亮的水珠。水珠还来不及与枯枝缠绵,就被一阵无情的寒风推开,跌落泥地,和徐徐飘落的雨丝融为一体,紧紧拥抱着滚进一个个牲畜和人踩过的沟洼里,浑浊成泥泞。
桂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泥泞的山路上,路旁的枝丫不断扫着她藏青色的的确良裤子,她也不断把枝丫上的水珠撞得粉身碎骨。她的裤子已被水气濡湿,裤腿上沾满了泥泞,甚至衣服上也有不少的泥渍。她脚上的水鞋不知哪里破了洞,泥水渗进鞋底,湿了袜子,凉丝丝的很不舒服。
但是桂兰的心情是愉快的,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流淌出难得一见的笑意。还在半山腰,她就急切地伸长脖子张望,恨不得把挡住视线的物体一一掀开。她不时摸着肩上跨的布口袋,里面半夜起来烙好的苞谷粑还热乎乎的,残存着余温。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真的不假。桂兰这阵子因为和郭癞子的事,闹得在村里抬不起头做人,加上借不到钱,卖不出房,焦虑使她整整瘦了一大圈。早上穿上这条平时上街走亲戚才舍得穿的当家裤,一不小心就从臀部滑了下来,害得她临时找了截麻绳才扎起来。但走在山路上,连寒风打在身上,她都觉得格外酣畅。
上得山来,桂兰长长地吁了口气,停下脚步,探头细细地在那簇竹丛中搜寻起来。一年没来,竹子又拔了节,也散了叶,密密匝匝地把泥瓦房遮蔽了,看不到门是否敞开,只看到一缕白色的青烟袅袅冲上云天,与阴沉的天空融为一体。
桂兰撑着雨伞,伸出脚在草丛里把雨鞋上的泥巴擦了擦。又难为情地皱起眉头,弯腰就着草丛上的水珠,沾湿了手,揉搓起衣服和裤子上的泥渍,但泥渍太顽固,搓了半天还是有黄黄的印迹。她索性站起身,迈开腿,大步往女儿家走去。
女婿家在山上,与桂兰隔一个县。山上坡连坡坎对坎,放眼望去,只有贫瘠的土壤和无限的山峦。女婿是个本分人,但早年死了妈,只有一个跛子爸爸,家里很穷,全靠女婿下苦力挣钱养家。
四年前,女儿跟女婿结婚,她是坚决反对的。山上的姑娘都巴望着往山下走,哪有山下的姑娘往山上走的道理。可是,缺心眼儿的女儿跟她爸一样,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她怎么干涉都徒劳,气得她嫁妆都没给她置办。更让她恼怒的是,才半年,女儿就给她生了个外孙女。未婚先孕,好比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她脸上,她一气之下跟女儿断绝了来往。
虽然桂兰的心里只看重儿子,但哪个父母舍得自己的孩子吃苦呢?一年前,当女儿因为交超生罚款找到她时,她毫不犹豫地拿出了三千块钱。当时,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女儿难,那钱就不图她还了,当是给她的嫁妆。
可是,现在,为了儿子,她又来找女儿要这个钱。她自己都觉得,这好比是把一口吐出去的痰给舔回来一样闹心。
所以,见到女儿,她虽然有着莫大的欣喜,却有一丝隐约的不安。女儿见到她,倒显得很平静。淡淡地喊了一声妈,就把她让到了灶房里,让两个孩子叫外婆,自己则闷不作声地在菜板上梆梆地切萝卜丝。
听说女婿上街去了,桂兰觉得自在多了。就着灶房微弱的光线,桂兰发现女儿比起去年更黑更瘦了。单薄的身子裹在薄薄的棉袄里,鲜艳的桃红色没把清瘦的面容映衬得丰润,反而更添了几分憔悴。
这孩子,到底随了谁呢?桂兰想着,又把目光投向了孩子。
两个孩子,女孩儿三岁多,稀疏的头发微微卷曲着,小脸儿被火烤得红通通的。男孩儿两岁的样子,身上像发面团一样裹着厚厚的棉衣,头上戴顶枣红色的毛线帽,污漆麻黑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正怯生生地盯着她。
“哟,宝儿,我的幺孙!我是外婆,叫外婆啊!”
桂兰蹲下身,伸出手去,脸上漾起慈祥的笑容。宝儿却背转身,机警地躲到了女孩儿身后。
“芊芊,我的乖乖!来,外婆抱抱!”
桂兰又把手伸到小女孩儿面前。那叫芊芊的小女孩儿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站 原地,警惕地看着她。
桂兰忙解开布口袋,拿出两个烙得黄酥酥的玉米饼,晃动着对孩子说:“叫啊,叫外婆,哪个先叫先有得吃!”
俩孩子齐刷刷拿眼光追着玉米饼转动,依然不开口叫外婆。
桂兰急了,一人一个的把玉米饼递过去,并柔声说:“快吃吧,可好吃哩。你们妈妈小时候,就最爱吃外婆烙的玉米粑了……”
俩孩子不接,双双后退了一步。桂兰跟进一步,孩子又后退了一步。然后,芊芊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接着宝儿也哭了起来。
“你这是做啥?把娃儿都吓哭了!”琴儿放下菜刀,双手在衣襟上一擦,一个箭步过来抱起宝儿,不客气地冲桂兰吼起来。
“我,我就是想抱下娃儿。”桂兰嗫嚅着说,“这俩孩子,咋这么认生哩,咋还认生哩……”
“大冷的天,给娃儿吃苞谷粑,亏你想得出来!你来,到底有啥子事?”琴儿一边轻拍着宝儿的背,一边不留情面地斥责桂兰。
气氛有些尴尬,桂兰也不想拐弯抹角了。她直截了当地说:“琴儿,妈,妈想……想找你借点钱。你弟弟在部队要去读军校,需要几万块钱,我跑断了腿也没着落。我想,你们在外面比屋头挑大粪来得快,有没宽裕的借点我?”
“钱?宝儿爸一个人下苦力,挣来养五张口,债都没还完呢,哪有钱?你就这么惦记你那点钱?”琴儿翻着白眼,耐烦地说。
这孩子,从小脾气就跟她爸一样火爆。都当妈了,一点都没改变。
桂兰叹口气,轻声道:“都是为了你弟弟。只要你弟弟出人头地了,你也有好日子过了。”
“求你不要打着弟弟的名号了,脏人!你要真为弟弟好,就不要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让我们姐弟俩脸没地儿搁……”
琴儿一通没头没脑的话,让桂兰感到彻骨的寒冷。她愣愣地看着琴儿,脑里嗡嗡响成一片。
“你也真是,就算过得再难,你也不应该去干那些事啊。你要真想再找人,就正正经经地找个人家,我和弟弟也不拦你。但是你……你看你闹得,在工地都传开了,搞得我们被人说三道四,工没做完就提前回家过年了,明年还不知到哪里去打工……”
女儿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苦,芊芊怯生生地蹭到桂兰旁边,垫起脚仰着脖子伸出小手要她抱。桂兰没有动,她木然地扶着污黑的灶台,眼里死灰一潭……
【十三】
转眼到了腊月,被即将到来的节日喜庆笼罩着的村庄,一下子也变得宽容而祥和起来。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等着迎接外出打工的家人归来,倒没功夫嚼桂兰的舌根了。
尤其是田家,虽然公公婆婆依然像防贼一样防着桂兰,见了面也总是阴一句阳一句地损她,但更多的精力却放到了梅大嫂家。
梅大嫂家这阵子可是喜气冲天。
儿子儿媳马上就要回来了,为了给新媳妇接风,梅大嫂不仅年货置办得比往年丰盛,还筹备着宴请亲朋乡邻,热热闹闹地办个酒席,算是把婚事定下来。所以,从冬月底,她和田老大就忙开了:搞卫生,买衣服被褥,打汤圆面、熏腊肉、买年货、做米粑……
公公婆婆爱往梅大嫂家串门,年纪大了帮不上啥忙,就图个热闹,沾点喜气。
只有桂兰的腊月过得特别憋闷。
女儿说没脸回娘家听人闲话看人脸色,今年过年不来了。弟媳也说不再跟她来往,这过年对她来说,反而更添了几分凄惶。但生活容不得她感伤,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忙活。她卖了生猪鸡鸭和仓里的粮食,又厚着脸皮挨个到有点交情的远房亲戚家跑了很多回,还不到两万五。
钱钱钱,命相连。找不来钱,她感觉自己的日子,像是被霜覆盖在泥土里的蚯蚓,见不到一点光明。
这天,谢大脚又来了,大老远地就嚷嚷:“桂兰,桂兰,有好消息啦!”
“啥好消息?”桂兰冷淡地回了句。自从无路可走后答应了谢大脚提媒,但对她不是给她介绍残疾,就是赌棍、穷鬼的热情,她已经不想再应付了。
但是谢大脚毫不气馁,总是不厌其烦地往桂兰家跑。按她的说法,这世上,只有过不了的河,没有说不拢的媒。说这话,也因为她刚帮郭癞子说成了那门亲事,干劲十足。
“桂兰啊,这次你可要享大福了。知道吗?人家可是个吃公粮的,一个月退休工资都好几百呢。除了退休工资,儿女一个月还要拿几百的生活费哩。你要跟着他,那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啊!”
见桂兰的脸色缓和了些,谢大脚赶紧“哎呦”一声,伸出舌头舔着干瘪的嘴唇说:“渴死我了!桂兰啊,给我倒碗水来。”
桂兰虽有些不愿意,但还是去保温瓶里倒了一碗白开水。
谢大脚“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碗,才歇口气接着说:“这有钱的主儿啊,就是不一样。家底那么厚,还同意拿三万块钱作彩礼。前些年,我想给你提媒,你门儿都不让进,这一放了话吧,立马遇上好人家。所以,这姻缘都是老天爷掌管着的,世上只有过不了的河,没有……”
“那人住哪里?多大年纪?”没等谢大脚把那句没有说不拢的媒说完,桂兰就半信半疑地追问起来。
“人哪,有点远,在麻岭县,要坐一天的车。但是,人家是住在街上的,出门鞋底不沾灰哦。”谢大脚一见桂兰来了兴致,又故意拖长了声音。
以上纯属个见,请原谅我的直言。
1 故事是以九0初为背景,地点是大重庆一偏远山区。关于生产队山林,我九几年的时候我们那地方都有,一部分是承包到户,划为私人的,另一部分就是公有的,口头的叫法是生产队或者队上的。霜儿在这里混淆了书面和方言的说法,的确是一大失误。
2 感谢老师就士官一事解释得如此透彻!因为霜儿缺乏这方面常识,只在百度上随便搜了下,众说纷纭,未做考证地写下了这几个字,原想只为表现其为了摆脱家庭处境很用心取得一定成绩,以为几个字会蒙混过去。还是老师火眼金睛,令人折服,同时也感谢你给霜儿普及了这个常识!
3 关于田老大一家的转变,霜儿是想通过田老大的儿子和媳妇来改变的,文中略有铺垫。而田老头对孙子的态度,可能霜儿的确处理得有些过,因为出发点,我是以生活中的某个原型为基础,想把田老头塑造得坏一点。但无论出发点怎么样,让人采生分歧,霜儿认为都是文章不成熟的表现。下去,我会用心琢磨老师的金玉良言,并修改。
4 结尾部分,原构思的桂兰出走,后来为了想增强一种悲壮或者说讽刺效果,临时改成这样。文章结尾的处理,也的确是霜儿写作时很弱的一个环节。老师的建见,我会再斟酌。
好话也许好听,但是对初学写作者没有任何价值。霜儿在网上,一直寻寻觅觅的,就是像老师这种专业敬业而且能说真话的好作者,好编辑,好老师。很幸运拙作能得到老师编辑!更感谢老师中肯的意见!
再次感谢素馨老师!遥握,祝好!
嘿嘿,声明一点啊,我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爱写字的人,一名业余的编辑,所以,“老师”是万不敢当的,直接称呼我“素馨”即可。我们湖北与你们重庆接壤,我06-07年在重庆待过一年,我们如能像重庆火锅一样爽快交流,该是好的吧?
关于士官,原来分六期(级),时间大概是在1998-2009年左右吧,现在都与国际接轨分下士、中士、上士和四、三、二、一级军士长了。故你要写宇儿是三级士官,故事背景就得至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从小说可以读出你对田家两老是非常厌恶的,因为讨厌所以总想把他们写坏一点,怎么说呢?我也经常犯这样的毛病,有老师给我指出,并告诉我:不能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到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不能左右读者的判断,人物是好是坏,读者通过读作品心中自有一杆秤。仔细想想是很有道理的。
在朋友们眼里,我是一个直言、铁面的人。因为这个,曾被写手质疑和质问,也曾被某些人嘲讽为捡根棒棒当根针,不知道天高地厚。幸运的是进入了酒家,碰到了故事社长。他多次跟我讲编辑首先以自己快乐为原则。酒家的目标不在排名,要敢于退稿,敢于直言,在直言中与写手共同进步。天塌下来有他这个社长给顶着。嘿嘿,我就“无法无天”了!
好了,不啰嗦了,说得对的、不对的,都统统包涵哈!
问好霜儿,祝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