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桂兰之春(小说)
桂兰没有说话,低头沉思起来。
“行不行?你可要赶紧拿主意哈。这么好的条件,要找个能生儿育女的都行。老嫂子可是听说好些女的排着队咧。”
“多久可以定?”
“随时。只要你同意,我马上跟那边传话,把彩礼付了,人就过去。”
“条件这么好,是不是有啥问题?”
“能有啥问题,不就是年龄大点嘛。不过你想啊,你也四十了,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到哪儿找更合适的?关键是,人家手里马上能拿出那么多钱啊……”
“到底多大……是啥子状况,你得跟我说清楚。”
“才六、六十出头。没其它毛病,就是年轻时受了点工伤,眼睛不大好使,出门要搀着。不过你放心,在家里他可熟着呢,除了吃饭洗衣,别的都不要人伺候……”谢大脚一边讲,一边眨着眼睛偷看桂兰的表情。
“谢大嫂,不带你这么坑人的啊。说白了,你这是让我去当保姆啊。我不干。我自己有儿有女,才不做那丢娃儿脸的事哩。”桂兰脸都绿了,气呼呼地一转身,拉开了大门。
“哦嗬,比起有些,这算哪门子丢脸的事啊!都四十岁的人了,找个人不就图有照应嘛,还以为像年轻那阵天天钻被窝啊!”谢大脚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走,你走,再也不要进我家门!”桂兰一声怒吼,把谢大脚连推带搡地推出了门。
“你再想想啊!”谢大脚站在门口,仍不死心地扔下一句话。
桂兰把门“咣”地一声关上,倚着门,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十四】
日子在不知疲惫的忙碌和焦急的等待中慢慢地滑过,终于迎到了梅大嫂儿子媳妇回家的那天。
短短几年不见,军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人。军在一家工厂当管理,听说手下管着几十号人。虽然身子依然有些单薄,却显得英挺而成熟,举手投足,更是稳重有见地,完全褪去了小时候的青涩和土气。
那个叫英的新媳妇,虽然是个外地人,语言不通,口味不同,但很识大体。操着一口普通话,一口一个“爸、妈”的叫得就像是自己的亲爹妈,乐得梅大嫂两口子嘴巴咧得跟耳根连到了一起,逢人就把媳妇夸。
腊月十六这天,梅大嫂家如期办了酒席。酒席有三、四十桌,除了田、梅两家的亲戚,村里男女老少都来梅家吃酒,挤得屁股挨着屁股,脸贴着脸,酒席吃了一轮又一轮。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胸前还挂着红飘带,显得英气逼人;而英穿着大红的棉袄,到镇上理发店去盘着的头发上,别着好看的发饰,映着白皙红润的脸,煞是好看。
桂兰没去吃酒,虽然军和英叫了她,她都推脱娘家有事拒绝了。其实,那天她哪儿也没去,躲在自家屋里没出门。看着隔壁一派喜气,她想起远方的儿子,眼泪就叭叭地流个不停。
但在屋里,她摆脱了人家的视线,摆脱不了婚庆给她带来的烦恼。回来吃酒的田老二和两个小姑子住在公婆家,每天来来回回地从她家门前过,高高低低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像铁蹄一样踏在她心上。那声音是她熟悉和思念的,却不敢正面看一眼,她怕他目光里的寒凉。
两边此起彼伏的欢笑与嬉闹声,让桂兰觉得那是在向她发起无情的挑衅,她心中升腾起一股熊熊的火焰,烧得她的意念一寸寸膨胀。
偷礼金!
这个想法从头脑里冒出来那一刻,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觉得比偷人还可耻。但是,这个想法却像个毒瘤,一旦长进脑子,非但拔不去,反而越长越大,越来越入心。
挂礼的场子在离桂兰家较近的这头,按规矩一个点钱一个记帐。桂兰从窗户看到挂礼的人络绎不绝,十块二十块五十块一百块,花花绿绿的票子扎了厚厚几码,她的心激动得像被婚礼现场的礼炮给炸开了似突突地跳得慌。
三万零八百贰拾元。
她隔着墙壁,听到田老二跟公公说起梅大嫂家收到的礼金数目,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
酒席后,军小俩口亲自给她送了碗扣肉,这是乡下给亲戚回礼的一种方式。桂兰看着年轻人的笑脸,想着自己的宏伟计划,心底滋生出一种罪恶感。但当看到田老二无视她的表现,罪恶很快又被仇恨战胜了。
梅大嫂家的亲戚先后走了,田老二俩口子也走了,只有田老二家的静静和小姑子家的孩子还在公公家玩耍。
这一天,梅大嫂全家出动,早早出门去了。桂兰心里既紧张又忐忑,她趁公公婆婆在侍弄两个孩子吃早饭的功夫,端把竹梯,搭在梅大嫂屋侧,战战兢兢地爬上去,用手够着砖彻的栏杆,脚麻利地一跨,就翻身上了二楼阳台。
二楼的门敞开着,桂兰很顺利地进了屋。她先在梅大嫂两口子的睡房翻腾了半天,然后急慌慌地转到贴着火红囍字的新人房里,又在各个装东西的瓦缸、柜子、棉被、衣物、草席,甚至连老鼠洞都不放过地倒腾了一气。最后,她满头大汗,满脸颓丧地坐在地板上,看着被自己弄得凌乱不堪的屋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梅大嫂有了钱都是藏家里,怕存银行不放心。想不到,这次这么多钱,居然没放在家里。看来是一家人去银行存钱去了,那军和英小俩口,不简单啊!
当她准备从灶房后门溜出来时,门却被从外面推开了。静静穿着鹅黄色的棉衣,正惊愕地站在门口。早晨的雾霾还没散尽,静静胸脯急剧起伏,大口喘着气,呼出的气体,形成一道屏障,把小脸笼罩在一片迷离之中。
桂兰先是受惊的倒退了几步,旋即又站定身子,强作镇定地轻咳一声,板起面孔,面无表情地从静静身边穿过去。走了几步,又掉转头,压低声音恶狠狠地恐吓静静:“不许跟人说!要是说了,小心我弄死你!”
不想,她这一恐吓,倒让孩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扯着喉咙就大喊起来:“外公,外公,快来啊,有贼啊!有人偷大舅家东西啦……”
孩子的声音又尖又脆,听在桂兰耳朵里,像一把尖刀一样,刺得她血脉喷张。她转过身,一个箭步跨过去,一把抓住孩子,用力往身边拉。孩子冷不防被她抓了个结实,又惊又怕,奋力地挣扎,呼救的声音更高了。
桂兰慌了神,猛地用手臂紧紧环住静静的脖子,并腾出一只手去捂静静的嘴。静静还在挣扎,又抓又踢又咬,嘴里还不住地叫外公。静静的反抗激怒了桂兰,她一边用力把孩子往屋后拖,一边低声咒骂:“你这小孽种,快给我住口……住口!再叫我就弄死你!”
静静气喘越来越急,叫声越来越弱。她那涨红的小脸,在桂兰眼里成了一个女人的模样,是那么深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眼睛充血,面容狰狞,一边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你这小娼妇,我叫你骚,叫你抢我男人,叫你害我儿子。我今天非弄死你,弄死你……”
【十五】
那天,把静静伤到什么程度她已没有印象,她只记得,自己被公公一记闷棍打得落荒而逃。她没有回家,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凭着感觉毫无方向地迈动两条腿。她的眼睛看不清路,只有孩子那张痛苦得变了形的小脸。
“杀人了,我杀人了……”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又哭又笑,最后“扑通”一声跪到一个小土堆前,就再也没有起来。
醒来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父母的木架床上。她惊慌地爬起来,摸着斑驳的床沿,沙哑地叫唤:“爸,妈,你们在哪儿?女儿找你们来了!”
半天没有回应,她急切地跳下床,却体力不支,“咚”地一声摔倒在床前,痛得眼泪直流。她坐起身,摸着红肿的额头,喃喃自语:“奇怪,我咋感觉这么痛?不是说死人不会痛的嘛……”
“姑,你啷个摔地上啦?”
正在她惊疑之际,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声由远而近,随着“吱”的一声门响,屋子里有了亮光。她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走了进来,男孩儿有着似曾相识的模样,上唇部还有一撮淡淡的绒毛。
“宇儿,你终于回来啦!”她惊喜地开了口,站起身伸开双臂一把将男孩儿搂入怀中,泪水滑到了下巴。
“姑,我不是宇儿哥,我是可可。”男孩儿从她怀里挣扎出来,看着神情恍惚的桂兰,担忧地问:“姑,你没事吧?”
“可可?”桂兰使劲眨巴下眼睛,甩甩头,彻底清醒过来。立马,静静那苍白的小脸就浮上脑海。她迟疑地后退一步,紧靠着床,颤声问:“可可,我,我咋在这里?你妈妈呢?有没人找我?”
“姑,你在婆婆坟前昏倒了,是我和爸爸把你扶回来的。你都睡了一天了,没人找你。放心吧,我跟我妈说了,她让你住的。”
桂兰在弟媳的冷脸下呆了两天,觉得度日如年般的难捱。晚上看不到宇儿照片,她无法入眠,折腾半夜昏昏然睡去,马上又会被噩梦惊醒。梦里,警察那威严的大盖帽和静静扭曲的脸,让她醒后依然惊惧不已。
最后,她悄悄地回了家。
家里没有警察守在门口,也没有静静的尸首,只有一片被打砸后的狼藉——
大门敞开着,缺腿少脚的桌凳、破缸四处都是,黄灿灿的苞谷和谷子撒得满屋都是,一群鸡鸭吃饱了悠闲地在屋内追逐……
桂兰的心是痛的,但她强压着没有发作。可是,当在凌乱的床前看到一滩鸡屎覆盖在那张她惦念的照片上时,她心头的怒火“噌”地一下像火箭一样窜到脑门。她跳着脚,坐在门口像个巫婆般地咒骂,骂声很快引起了隔壁房公公的回骂。于是,一个在门口,一对在阳台上,又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被仇恨冲昏了头的桂兰,最后冲到灶房,抡起一把砍刀,就要冲到公公家砍人。
还没冲到公公家门口,被刚赶过来的军和英拦住了。俩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边叫着二婶边从两边包抄过来。桂兰虽然丧失理智,但对一直对她友好的侄子还是不设防的。愣神间,军和英闪电般出手,一个夺过了砍刀,一个抱住了她的腰。
突然的袭击激怒了桂兰,她死命地挣扎,歇斯底里地咒骂:“好哇,你们姓田的全来欺负我,连小的都不放过我,我……我今天不活了,我要跟你们拼命!”
公公见桂兰被制止住,拍掌嚷嚷着就要下楼:“军,把这个钻你屋的恶婆娘押回去好生收拾!”
“对头!把我静静伤成那样,今儿个,要好生给我静静出气!”婆婆也气呼呼地附和着说。
桂兰原本很盛的气焰,听到静静两个字,一下子就蔫了下来。军一边招呼爷爷不要添乱,一边和英一起架起桂兰,往自家拖去。
桂兰还在挣扎,只是力气越来越小,她看到年轻人的嘴巴不停地噏动着,但她听不进他们说的话。目光越过他们脸庞,她看到黑沉沉的天空,一抹阳光从厚厚的雾霾后透出一点亮光,射进她的眼睛里,生生地疼。她闭上眼睛,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军和英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把桂兰弄到堂屋坐下。等她情绪稍稍稳定,英立即让梅大嫂拿来一条热毛巾,一边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和泥渍,一边用她听不大懂的普通话安慰她:“二婶,你放心,我们不会为难你!那件事,我和军已经跟爸妈说好了,我们家也没损失,事情过了就算了,都是一家人,不要放在心上。”
“真不晓得你是咋想的,我家又没几个钱,你居然……哎!人家静静那么小,你竟然……哎!”梅大嫂接过英递回的毛巾,小声咕噜着。虽然答应了儿子和媳妇不再追究,搞好关系,但快嘴快舌的她还是忍不住地要抱怨几句。
“静静!静静咋样了?”失神的桂兰激动起来,全身颤抖着,血红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还好,只是受了点惊吓,医生说没事……”军接口说。
“我说啊,你得多谢咱英,要不是她拦着,秀珍那丫头早把你房子烧了杀到你弟家去了。你说大人有仇关娃儿啥事,何况还是老二的亲骨肉,你咋就下得了手呢?”田老大站在门边,手把纸烟夹得紧紧的,身子因气愤而有些颤抖。
“就是,桂兰,你这次太过分了,连老二都准备去法院告你了……”
“爸,妈,少说两句!”军及时制止了俩人,回过头温和地问桂兰:“二婶,我们回来得晚,这些日子又忙着婚礼的事,没顾得上你,对不起了!听说你在筹钱,说要给宇儿读书,是咋回事啊?”
桂兰的身子放松下来,肩膀高耸着,低头盯着地面,没有接腔。
军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宇儿这小子吧,人从小聪明,脑子也好使,就是爱钻牛角尖,爱一条道走到黑。能读军校深造,留在部队出人头地自是好事,但退伍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只要有本事,肯钻研,到哪里都有一番作为……”
“是啊,二婶,不一定非得在部队才有成就的。我们老板,就是从部队转业后,靠自身努力,开起了几百人的工厂呢。”英看桂兰没有反应,顿了顿又说:“二婶,我们是一家人,有困难要一齐面对,不要一个人硬撑。”
“如果,你实在要坚持,我们可以帮你。二婶,还差多少?”军沉吟着问。
“我们收的礼金都存在银行,家里只有几个散钱。”梅大嫂赶紧接过话,睃了田老大一眼,紧挨着桂兰坐下来。
“咳咳……”田老大把烟从嘴上拿开,挺了挺胸,大声说:“军说得对,孩子嘛,不吃苦哪成得了人!”
“是啊,桂兰,个人好好过日子,不要做傻事了。只要你不和我们对着干,我也不记你的仇了,翻过面儿,我们还是好姐妹不是?公公婆婆年纪大了,要闹由得他去,别放在心上。”梅大嫂抓起桂兰冰冷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就在抓起桂兰粗糙的手掌那刹那,她心里掠过一丝久违的温暖。
以上纯属个见,请原谅我的直言。
1 故事是以九0初为背景,地点是大重庆一偏远山区。关于生产队山林,我九几年的时候我们那地方都有,一部分是承包到户,划为私人的,另一部分就是公有的,口头的叫法是生产队或者队上的。霜儿在这里混淆了书面和方言的说法,的确是一大失误。
2 感谢老师就士官一事解释得如此透彻!因为霜儿缺乏这方面常识,只在百度上随便搜了下,众说纷纭,未做考证地写下了这几个字,原想只为表现其为了摆脱家庭处境很用心取得一定成绩,以为几个字会蒙混过去。还是老师火眼金睛,令人折服,同时也感谢你给霜儿普及了这个常识!
3 关于田老大一家的转变,霜儿是想通过田老大的儿子和媳妇来改变的,文中略有铺垫。而田老头对孙子的态度,可能霜儿的确处理得有些过,因为出发点,我是以生活中的某个原型为基础,想把田老头塑造得坏一点。但无论出发点怎么样,让人采生分歧,霜儿认为都是文章不成熟的表现。下去,我会用心琢磨老师的金玉良言,并修改。
4 结尾部分,原构思的桂兰出走,后来为了想增强一种悲壮或者说讽刺效果,临时改成这样。文章结尾的处理,也的确是霜儿写作时很弱的一个环节。老师的建见,我会再斟酌。
好话也许好听,但是对初学写作者没有任何价值。霜儿在网上,一直寻寻觅觅的,就是像老师这种专业敬业而且能说真话的好作者,好编辑,好老师。很幸运拙作能得到老师编辑!更感谢老师中肯的意见!
再次感谢素馨老师!遥握,祝好!
嘿嘿,声明一点啊,我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爱写字的人,一名业余的编辑,所以,“老师”是万不敢当的,直接称呼我“素馨”即可。我们湖北与你们重庆接壤,我06-07年在重庆待过一年,我们如能像重庆火锅一样爽快交流,该是好的吧?
关于士官,原来分六期(级),时间大概是在1998-2009年左右吧,现在都与国际接轨分下士、中士、上士和四、三、二、一级军士长了。故你要写宇儿是三级士官,故事背景就得至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从小说可以读出你对田家两老是非常厌恶的,因为讨厌所以总想把他们写坏一点,怎么说呢?我也经常犯这样的毛病,有老师给我指出,并告诉我:不能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到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不能左右读者的判断,人物是好是坏,读者通过读作品心中自有一杆秤。仔细想想是很有道理的。
在朋友们眼里,我是一个直言、铁面的人。因为这个,曾被写手质疑和质问,也曾被某些人嘲讽为捡根棒棒当根针,不知道天高地厚。幸运的是进入了酒家,碰到了故事社长。他多次跟我讲编辑首先以自己快乐为原则。酒家的目标不在排名,要敢于退稿,敢于直言,在直言中与写手共同进步。天塌下来有他这个社长给顶着。嘿嘿,我就“无法无天”了!
好了,不啰嗦了,说得对的、不对的,都统统包涵哈!
问好霜儿,祝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