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愿得两个成翁妪(小说·情征文)
“小姐,早些歇息吧。”惜瑶柔声劝她。用了傍晚的药并且做了晚课,冯润似乎不想就这么躺下。平日里,为了调养身子,她几乎做完晚课就会躺下入眠。
她坐在厢房前的石阶上,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星宿。生辰之日,本应团聚一桌,谈笑风生,坐听管弦丝竹。而今在这寂静万分的贤觉寺,竟是只有繁星还稍稍怜惜她几分,跑出来与她作伴。
“小姐,起来吧,这石阶凉气重,您还在病中,可不能再病倒。”惜瑶想扶起冯润,她却先站了起来。
“把我的那身红绢地花衣襦裙拿来,我想跳个舞,今个反正没有人给我生辰起舞助兴,我就自个跳一曲,聊以自慰吧。”冯润的眼神里毫无商量余地,惜瑶无奈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默默跟着她进了厢房。
襦裙层层繁复,薄纱罩于裙裾之上,叫裙裾上的隐约皱褶尽数遮挡。惜瑶在她身后,小心翼翼为她盘着螺髻。与僧服作伴已久,而今再次换上这襦裙,竟依旧是在如此冷清之地。
花蕊华胜插入发髻之中时,她只觉得,心上就莫名开了朵花。出宫时,她特地带几件首饰和衣装出来,却一直没怎么用得上。
“哎,可惜高临松今天不在,他走得太不是时候。”冯润朝惜瑶吐了吐舌头,无奈翻了个白眼,少女的娇羞尽显,看得惜瑶不禁笑了出来。
“小姐准备跳什么?”走入门前的庭院时,晚风拂过,吹过了她繁复的襦裙。薄纱微微飞起,与裙裾相触,轻轻的“沙沙”声伴随着轻轻的风声,打破庭院的寂静。
院落中栽了棵樱树,樱花已然开放。片片樱花间,繁星透过那缝隙,悄然窥探着红尘。晚风再次吹过之时,数片花瓣纷纷离开那枝叶,在微风中轻轻回旋,而后才如枯蝶般缓缓落于青石板上。现在是六月,按常理,樱花几乎是春日绽放,今年却是直至初夏才盛开。听寺里僧尼说,往年最迟,五月时樱花也开放了。
冯润走到那樱树之前,伸出右手,却不曾有一片樱花的花瓣落于她掌心。
半晌,她轻轻抬起右前腿,右臂缓缓抬起,而后腰身一旋,辗转为踏燕之式,又紧接着呈金鸡独立之态,身子微微前倾,纤长的手指呈采花之态。复而站立后,她微微右倾,右手捏着裙摆,在地上轻快绕着圈儿,而后开始旋转。
裙裾飞旋,好似在与她同乐,她松开了裙裾,却依旧在旋转。她双手过头顶。她抬起头,让双手在头上平摊后彼此于手腕处相碰,作出花儿盛开状。
回头的瞬间,目光却是落在一席灰衣之上。待她与那双许久不曾谋面的双眸相触,她的手,她的裙摆似乎就如同那落下的樱花般纷纷落下,静止。
拓跋宏身着常服,双手背于身后,伫立在她面前,肩上躺着一片樱花花瓣。上一次见他还是四年前,而今他似乎比当时消瘦了些。面容依旧如刀刻般的瘦削,目光清冷,却隐隐闪着如繁星般的喜悦。她转头一望,惜瑶早已不见了踪影。
四年不曾见,再次相见,她竟是全然愣在了原地,嘴唇在微微发颤,却是一句话都无法出口,只是这么呆呆看着他缓缓朝自己走来。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弯如月牙,一抹浅笑犹如邻家男孩那般亲切。
突然间,冯润竟是觉得他的眸子格外漂亮,隐隐的琉璃色冷如月光,却又灵动如星星。
“‘子夜四时歌’应是两人齐舞,若只有一人跳,无论舞姿如何拍案叫绝,终归不完整。”拓跋宏将一顶花环从身后呈出,轻轻戴在了她的头上,“刚才上山路上,采了些野花野草编的,可能不好看,不过不准嫌弃。”他对她坏笑着,冯润却早已无言以对,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渊冰厚三尺,素雪覆三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霎然间,冯润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儿时。她还有点印象呢,那时先帝才离世不久,冯太皇太后又管教严厉,搞得拓跋宏时常闷闷不乐。那时见到他,只要他不开心,她又不知怎么安慰他,就时常唱《子夜四时歌》给他听。
他掌心无比粗糙,长满了因自幼习武而生的茧子。酥麻的痒痒在她脸上爬着,也不知怎么的,她竟是一阵娇羞,脸上开始发烫,有如初见心上人的少女。
“你,你怎么出来了?不应该照顾太皇太后么?”她下意识握紧了拓跋宏粗糙的大手。四年不见,重见时,竟是没有彼此寒暄,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
“太久没见你了,今个是你生辰,再不来,岂不是我太没肚量了?都跟你扛了这么久,再扛下去,我可吃不消了。”拓跋宏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全然不复一点愤怒,唯有重逢时的喜悦,还有遮掩不住的念想。话毕,他踏出了舞步,双眼注视着冯润。
鲜卑族为北方游牧民族,男女老少几乎是但凡会走路,便会跳舞。冯太皇太后虽管得严,却是毫不妨碍拓跋宏学会跳鲜卑舞,更不会妨碍他凭着鲜卑族体内天生的舞蹈天分学会汉舞。
冯润没有磨蹭,和着他的步伐,向后一步,俩人彼此对望,拓跋宏依旧托着她的腰,俩人右手紧紧相握。她身子一转,踩着轻巧的碎步后退,靠上了那久违的怀抱。
贴上那一层灰色的布时,她被熟悉的温暖所紧紧包围。她的背紧紧贴着拓跋宏的胸膛,轻轻将头抬起,仰望着他,对上了那双比黑夜更为深邃的目光。
她一个转身,俩人四目相对,拓跋宏双手托住她的腰,孔武有力的双臂一使劲,将她从腰部托起。冯润将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拓跋宏双手紧紧搂住她的后背,轻轻旋转着。
那双黑色的眼睛离她分外近,冯润就这么落入了那双黑色眸子中的暗夜。
九、落樱似雪
他们就像小时候那样,靠着樱花树坐下。
“来,你披着,千万别着凉了。”拓跋宏将一件狐皮大衣披在了冯润身上,和她并肩坐着,抬着头,望着头顶上不断落下的樱花,还有枝叶之间正在眨眼的星星。
冯润坐在他身上,她依旧戴着拓跋宏为她编的花环。她闻到了拓跋宏身上那阳刚的男子气息。和鲜卑族大多数男子一样,拓跋宏体格十分健壮高大,虽说他一身汉人衣装,一派墨客之风,可是全然挡不住鲜卑男子的剽悍之气。
“气色好了许多呢。”已过了戍时,皇宫早已宫禁,拓跋宏摆明了今夜是不准备回去了,“咳嗽还厉害么?”
“你不怕太皇太后问起么?”冯润答非所问,就这么看着他的侧颜,忽然间又侧过头轻轻咳了几声,“你放心,我没事的。”
夜色中,他的侧颜分外刚硬却不失柔和。几片花瓣落下,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也落在了冯润的裙裾之上。
“我对宫里宣称今夜去为她祈福,不过她心底是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只不过都到这时候了,她也无力再追究。”拓跋宏侧过头,望着冯润。
冯润低下了头,不敢看他。她怕自己再看下去,心中的愧疚之感便会愈加猛烈。只是,她又万千怨念,怨念为何眼前之人不是高临松。千种情思如乱麻一般缠绕,愈来愈纠缠,愈来愈凌乱。
凌乱之间,她的唇上突然间一阵酥麻,待她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拓跋宏有些冰冷的双唇,已然封上了她的唇。
她先是一愣,却并未推开,并未挣扎,就这么任凭他的舌头在自己的齿间游走,任凭他绵长的气息透过她的唇间,如同片片樱花般在她唇间飘飞,而后才落下。
“妙莲,我……届时亲政后,只怕我还是没法马上接你回宫了。”他拥她入怀,下巴顶着她的额头,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心中先是一阵喜悦,如此一来,她便可以继续与高临松在此度日。
不,她的心中另一个声音不知怎的突然间跑了进来,怎么可以如此自私?拓跋宏并未对不起她,她怎么可以如此对不住他?
“我打算好了,皇祖母离世后,我准备按汉人礼制为她守孝三年,住进草庐,还得委屈你。”拓跋宏的声音纵然波澜不惊,歉意却如同花瓣一般,飘落在了她的发丝之间。
“我不会怨你的,你既然想让鲜卑学习汉人,自然得身先士卒作个表率嘛。”她静静靠在他的胸膛上,对他低语着,“毕竟这天下汉人占了半壁江山,拿鲜卑族的那一套,汉人根本不会吃的。”
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可是这并不妨碍她能看懂他的心思。拓跋宏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既向天下彰显其孝道,又是对朝中那些个保守鲜卑诸臣表了学习汉文化之坚定。鲜卑原本是游牧民族,不似南朝汉人对礼制有诸多讲究。可当今北方天下多为汉人,以拓跋宏的雄心与聪慧,根本不会蠢到要以鲜卑族最强悍的骑兵与屠刀来守住北方江山。
“妙莲……你……”拓跋宏又惊又喜,惊的是她并未怨天尤人,喜的是她如此了解自己。
冯润抬起眼睛,对他调皮地眨了眨眼,咧开嘴俏皮地笑道:“我说错了?那你要怎么罚我?”
“罚你在这儿给我好好养病,等我接你回去。”拓跋宏狡猾地笑着,又一次压上了她依旧有些苍白的双唇。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任凭他的吻似落樱般缓缓落于她的唇上。
她怎么不去躲闪?明明她应该避开的,奈何现在,冯润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因为高临松不在,所以才想聊以慰藉?可是,今天拓跋宏来看她,她心中的开心,似乎又远远多过了其他杂乱的心思。
樱花再度在晚风中飘落。透过拓跋宏的肩膀,她看见了几朵白色的樱花花瓣,如同春雪般缓缓飘下,落在了拓跋宏的背上。
十、女儿泪
太和十四年初秋,把持朝政多年的冯太皇太后病逝于太和殿。遵遗嘱,拓跋宏将其丧礼从简操办,但是坚持将祖母的陵墓拓宽六十步,以国君规格安葬,又下令于陵墓东北角一公里处修建自己的寿宫,这样便可在故去后永伴祖母。无论冯太皇太后待他究竟是严苛抑或是慈爱,若是没有她在拓跋宏年幼之时主持朝政,只怕北魏现在很可能又要乱成一团糟。
冯润跪于佛陀面前,全身素缟,不断念着佛经为这位姑母超度。她病体未愈,故而不能前往丧礼,便在佛堂不住为冯太皇太后祈福。
起身准备离开大雄宝殿时,冯夙同样身着素缟,和高临松一道站在大雄宝殿的门外。
“都结束了?”冯润问弟弟。
冯夙点了点头,“是,清晨便出丧了,一直到现在。”
太阳完全落山,空留几抹红霞在远山苟延残喘,一点点为暗幕所掩盖。
“皇上搬进了草庐,大臣们虽然一片反对,却也奈何不了。”冯夙走在冯润的左手边,不住感慨着。
“阿……”她刚要说“阿宏哥”,便很快意识到高临松在身侧,如此称呼拓跋宏他定会心里不舒服,便赶紧改了口,“皇上是姑母一手带大的,姑母管教是严,疼爱他是真,哪儿有不敬孝的道理?何况他定了心要去除鲜卑的蛮夷之气,自然得效仿汉人礼节的。”
进了厢房,高临松将帕子盖上冯润手臂,为她诊脉。与此同时,惜瑶将刚煮好的新鲜茶水端了进来。
“脉象稳了,咯血症基本消去,现在就是继续把病根都清了。”高临松笑道,握住了冯润的手,“功夫不负有心人。”
“还不是托了你?”高临松温暖的笑,不觉让她心中分外舒畅,驱散了因为冯太皇太后去世而弥漫的些许忧愁。虽然多年未见,可毕竟她在宫中没少关照自己,毕竟是自小便抱着自己的姑母。
“姐,我看你现在气色看着的确与以前无异了。”冯夙喜不自胜,“反倒是那个驸马都尉刘承旭,比你起初生病的样子还更弱不禁风。”
“这么瞧不起人家啊?”冯润打趣地敲了敲冯夙的脑袋,心底却是明白冯夙说的并不夸张。
“不是我瞧不起他,是……”冯夙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向她描绘那番情形,“姐,我说实话,你看见他那个样子,你不想瞧不起都是难事儿。今天丧礼上我看到他和彭城公主了,那没出息的看着一副风吹吹就快倒的蔫蔫样!”冯夙的右手手指轻轻敲着桌案,一旁的高临松则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承旭乃已故献文帝第六女,也就是拓跋宏的六妹彭城公主的夫婿。刘承旭的父亲刘昶乃前南朝太祖宋文帝刘义隆九皇子。北魏鲜卑大举入侵南朝后,刘承旭由于朝廷猜忌而投向北魏,后一路晋封为宋王,地位显赫。将彭城公主嫁与其子刘承旭,其中的拉拢之意显而易见。
公主联姻本非稀奇事,偏生刘承旭患有尫疾,脊背佝偻如老者,身体羸弱。太和八年春节,彭城公主与夫婿入宫拜年时,冯润见过刘承旭一面。虽然与彭城公主并无多少往来,然而见到刘承旭那般行将就木之样,她是着实可怜了一把彭城公主。
听闻当年冯太皇太后定下这门亲事后,彭城公主哭天喊地,甚至还将嫁衣给剪碎,宁死不嫁。然而被冯太皇太后狠狠甩了几个耳光,又被拓跋宏狠狠骂了一顿之后,哭哭啼啼地上了轿子,一路哭到了新婚府邸。
“说是公主,生在帝王家,看似荣华富贵,其实根本和个傀儡差不多。”高临松注视着冯润,淡淡的不甘与愧疚在他的眉宇间如云雾般弥漫。
“和六公主相比,我这算是幸运至极了,知足吧。”冯润右手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高临松的手背浅笑着。
其实她又何尝不想与他远走高飞,乐个逍遥自在?奈何她不敢确保定会万无一失,何况万一发生……
骤然间,拓跋宏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顷刻间,她不在厢房,而是回到了幼年,回到了平城皇宫的后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