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小说)
“你到底是又谁呀?如此气势汹汹的,还想打人不成!”当过村主任也闯过皇城根的卿怀才努力克制着情绪,却仍然牙齿咬得吱吱响,怒目圆睁地逼问道。
“你也配问我是谁?说出来会吓死你们这些没编制的乡巴佬!”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的信封在卿怀才眼前一晃说:“我是得过世界华人诗歌大奖的白落梅。我加入中国作协常委的时候,你们这帮土包子还不知在哪个山沟里打滚!”
“哈哈,”同学们便大笑起来,“中国作协也有常委啊?还政治局哩!”
“你……你们……”那个自称叫白落梅的女诗人知道自己牛皮吹破天了,一下子就成了个泄气的皮球,双手颤抖着,满是怨毒的马脸一红,皱巴巴的信封飘落在地也顾不得捡起来,便旋风一般转身就走了。原来是一个爱文学爱得疯了的女人!那个有意想利用人家来制造事端的卷发家属一看情形不对,比对方溜得更快,高跟鞋叩得水泥地板咚咚直响,下楼梯时还一脚踩空,险些来了个狗吃屎。
卿怀才勾身拾起信封一看,却是子虚省作协的空白信封,他杵在原地一动未动,两只手垂着,像昨晚上挂过他军大衣的年轻树桩,直直地、呆头呆脑地站着。
他目送着气势汹汹而来,又如一阵风旋走了的两个可怜可恨之人,顿觉得身子有些发虚,也想起了自己县的一个叫袁癫子的同龄人,曾经毕业于子虚师范学校,本可以成为一名教师的,却也是因为苦恋文学未果才成了癫子。他许久、许久才说出一句积郁在心里的话来:“文学可以感化人,但文学也会捉弄人啊!”
五搂的办公室里,一时间又是一片沉寂。
这一件荒诞滑稽的事情发生之后,卿怀才还慎重其事地反复交待叶兰说:“叶同学,你的责任重大,记住千万不要漏登了任何作者的任何来信来稿,我们虽然不可能做到每信和每稿必有答复,但我们一定要争取做到信稿查有去处,每稿必看。将心比心,我们都是从业余作者走过来的。”一脸严肃的表情令人心生敬意。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李想虽然不在现场,但他听了来龙去脉后却特别感动,有好几次与徐求正闲聊时还说:“别看他卿怀才平时口无遮栏,甚至满嘴嘻哈腔调,满身江湖气息,但他那种对文学的坚持与忠贞,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
“那确实。要是我们的同学们都能这样,就不怕《子虚作家》办不下去,办不出影响,就不怕今后的文化自觉公司兴旺不起来。”徐同学在考虑问题时总是一副任重道远的样子,他后来又补了一句说:“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五
不久,公司又来了两位新人,梁爽和胡蓉。前者是李班长的亲外甥,曾在部队里当过两年新闻干士,退伍后分配在资滨县商业局,因为不安心于呆板的办公室工作,辞职跟随舅舅在《子虚统一战线》打过工,也采写过党外人士和民营老板的纪实文章,颇有实践经验,安排在徐求正一个部门,负责协助外联和专题策划及公司制度的完善;后者则是图书部文华亲自从若干应聘者中挑选出来的,是上一届供销技术学校的毕业生,在其它公司应聘过,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给顾客送过广告卡片和宣传单。脸上有几点小雀斑,人却朴实精干。尤其打字录入神速得很。文华看中的就是她灵光的脑子和一双巧手。至于哪所学校毕业这并不重要。
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也难怪作协机关会有各种议论,有人说这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也有人说是无牛牵来马耕田。在这一群体中,除了李想本人在散文界小有名气外,无论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徐求正也好,在深圳报业界做过记者的文华也罢,还确实只有魏君和卿怀才更适合与作家和作者打交道。因为魏君本身是省作协会员,卿怀才又毕竟在“鲁院”混过,而且还在北京编著过畅销书。但有一点却是机关里的人所没有的,那就是他们身上的认真劲和对文学的虔诚态度。
没过几天,跑过江湖也当过村主任的卿半仙就开始显露出嘻哈的原形了。
“喂,喂喂,快过来,快过来,我是在叫你们俩位美女呀,你们谁先把手掌伸过来,我帮你们兔费看手相,看你们俩到底动婚姻了没有。”一天中午,李班长外出未归,大家刚吃过午饭,有的在大厅中央的台桌上打乒乓球,有的坐在自己的办公格里玩手机,而坐在一旁沙发上正准备打一下瞌睡的卿怀才,见叶兰和胡蓉收拾完碗筷从身边路过,便笑笑地搭讪说:“我给人看手相一看一个准的。”
“骗人的吧你?”叶兰美女其实是很想看的,但又稍犹豫了一下。
“骗什么人哪,村主任是研究过刘伯温的。”梁爽凑热闹地说。
“那确实,人家卿半仙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刘伯温的托梦弟子。”
大家一起哄,两个妙龄女子当真就一左一右在长条沙发上坐下了。夹在美女中间的卿半仙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先是拉过叶兰的手翻过来履过去地看了一遍,什么也不说,又接过胡蓉的手翻过来履过去地看,也不言语,然后再又拉着叶美女的手,翘着山羊胡子的下巴好一阵还是不吱声,眼睛一眨一眨地默着神,韵着味,害得叶兰的明星脸红一阵白一阵,鼓鼓的胸脯里一颗怀春的心跳得“咚咚咚”直响:人家正在帮她介绍男朋友,双方都交换过信物了,男方是省建筑公司的中层干部,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相反胡蓉却很坦然,别看她年纪轻轻,却很有定力,她是一心想要等自己闯出点名堂后再谈情说爱的,她要问的是前程。
“嘿呀呀呀,叶美女,叶同学,你动婚姻了呀!”卿怀才终于松开了手,把对方的膝盖连拍了数下,才又十分肯定地说:“动婚姻了,你真是的动婚姻了!”
“卿半仙你拍错了地方吧?”正在同徐求正打乒乓球的梁爽猛然喊道。
“莫乱弹琴啰,我还没讲正题哩!”卿同学严肃之极,一本正经地回击梁爽。
“正什么题呀?男方肯定是一个大老板。”徐求正一个吊球便停住拍子说。
“哦,我们徐同学读书破万卷,是熟读过《易经》的,你看看你看看,他也早就晓得了。”一句话泄露了天机,卿怀才实在已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你尽撮人。”叶兰手抚着被拍痛了的双腿处,脸上顿时就飞起了红云。
“一看就是个撮巴子(既骗子的意思),还半仙哩!”胡蓉甩手就走开了。
“他不撮你们俩还能撮谁啊?”文华更是兴灾乐祸。
“你俩个也不擦亮眼睛看看,谁还有隙可撮嘛!”白岩的话说得更加艺术。
文华又不阴不阳来了一句,“这就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便宜也占过了,寻开心的目的已经达到,卿怀才于是得意地大笑起来,笑声是最易受传染的,作协机关的五楼办公室里再一次爆发出了雷霆般的欢声笑语。
“哼,什么东西!真是俗不可奈,俗不可奈!”正在自己办公的格子里与女作者电话煲得火热的魏君,对当过村主任的卿怀才自以为得计的小伎俩极为反感,“就是个写通俗小说的。”他在心里愤愤地骂着,谈情说爱的兴趣便大打了折扣。
“魏老师,你这是在菜市场呀?”电话里的声音很娇嗔,口气却像是在质问。
“刚吃过午饭,大家在外面逗乐。”魏君忽然觉得很失面子,吱唔着说:“我先挂了,晚上再聊呗,拜拜!”他挂断了热线后便站起身撒气似地朝办公格子外高声吼道:“哎,哎,注意点,大家注意点,人家给作协党组的投诉信油墨还没干哩!我们自己倒真的不三不四起来了。以为这是农贸市场啊!”办公室每一格的档板刚好也就齐胸高,魏君双手叉开,紧抓在档板的横杠上,居然是一脸正色。
大家先是一怔,循声望去,才知吼声居然是从魏作家办公格里飘出的。
“哼!魏君,伪君子一个!”文华不屑地轻声回击了一句。
卿同学却一头雾水,心里便有了个大大的疑问,“是谁不三不四了啊?”因为他并不知道在这个由体育活动厅改装的办公室里曾经发生过的“九二一”事件。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梁爽说着就不紧不慢地发了个球给徐同学。
徐求正同学的一张国字脸又阴郁起来,打乒乓球的兴趣也就没有了。落空的白点从球台坠地,自动地跳了几下,便停在了大厅中央,五楼于是又陷入了沉寂。
六
仿佛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这几天五楼的办公室里气氛格外沉闷。
李班长前往北京与环球出版社商谈丛书出版事宜的书号去了。他其实也隐约地有了某种忧患,意识到事情越是看似顺利,就越有可能伏潜伏着危机。他已经很久没有与徐同学一起务虚,也没有与能够给他灵感的月亮和梧桐交心,更没有机会灵魂出窍同他的美人鱼姐姐接触了。因为要谋求公司所谓的超常规发展,有太多的事情已经明显地出现了急功近利的苗头,比如眼下,要想图书部真正有影响力,就得争取与有影响力的出版社合作,哪怕少挣钱,甚至不挣钱,也要先把势造起来。这虽然也是他当初与徐求正一拍即合后定下来的指导思想,但现在《子虚作家》创刊后还只出了两期,当初随创刊号给全省各市(州)县(区)和有关厅(局)一把手发出去的顾问邀请函亲自填写了回执寄来的已有不少,有的甚至已明确表示可以给予经费支持。尤其是把新出的第二期成功地送进了全省经济工作会议后,在子虚政经界简直已掀起了一股阅读《子虚作家》杂志的热潮,而现在手头正编辑的新一期,李想还专门有安排准备争取在省人大和政协两会期间送进代表和委员房间去的。至于杂志上每期八个全彩插页的《子虚政要文坛》有偿版面更是排队到明年年底去了,看来只有改双月为月刊才能消化得了。所有这一切,用世俗的眼光看当然是件好事,是作为公司老总应该感到自豪的幸事,但他这几天出差京城,夜里无聊偶翻《周易》时,心里却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并在口中念叨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这两个句子。
这一天,李想的右眼皮跳得很厉害,他却根本不知道远在子虚的公司里发生了一件事。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千里之堤毁如一穴,不也是小小蝼蚁酿成的吗?
“人心齐,泰山移。不怕别人中伤,就怕自己有内伤。”这是杂志社每一次开全体会议时,作为班长的李想都要反复强调的两句话。没想真被他不幸言中。
定时炸弹其实已经埋了有很久。起先是因为魏君与卿怀才在稿件取舍上有分歧,魏君喜欢先锋派,并且是千方百计求名家的作品;而卿怀才则倾向于现实主义题材,而且作者本身又最好是有可能会支持公司办刊的。这其实还并不是发生矛盾冲突的关键,用徐求正的话说这是飞机的两翼,你们各自选定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到编前会讨论时最终取舍权反正在李班长那里,他自会把握在合理的区间。
“我们不能教条,刊物质量是灵魂,是立足之本,现在最主要的是先把势造起来,”曾就读于北大历史与哲学系的徐求正同学处事中庸,说话历来有些模棱两可,“但在总路线确定下来之后,具体操作中我还是会更偏向于实用主义。”
“就是嘛,先锋对我们有个屁用,先要有人气这才是硬道理,动不动出口就是什么艺术标杆,可标来标去文学圈里会有几个人真正能支持我们办刊嘛!好端端的一个办了几十年的老牌刊物《子虚文学》不也就断送在标扞的手中?”卿怀才吐了口烟雾继续说:“我也曾经想做一个好作品主义的名编辑,但人家真有了好的作品,不晓得给《人民文学》、给《当代》,未必还给我们一个内刊呐!”
魏君却丢了一句,“刊物质量是灵魂,是立足之本。这还听不懂呀?蠢猪!”
这是魏君与卿怀才第一次正面交锋,只是没想到第二天却又干起来了……
“其实那一次魏君与卿怀才所争论的办刊方向,正好也就是我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遗憾的当时两人都怀有情绪,或许还有私念。”后来徐同学跟李班长说。
“魏君的坚持和守望并没有错。”李想决然而然说:“作为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如果一期发不了几个在艺术和思想上都有水准的作品,那也是一种痛苦。”
“这想法是没有错啊!”徐同学这一次也用了肯定的语气。
李想却半天没有吱声。这情景不禁使徐求正想起了此前与魏君的一段对话。
“徐同学,你老兄毕竟是名校出来的高材生,虽然是学历史的,但我想你也一样能理解一个追求艺术的孤独者的苦心吧?如今是知音难求啊!”魏君直摇头。
“其实没有人反对你追艺术,相反大家也都是在为艺术而努力。”
“不见得吧?一味把获取利益摆在首位也是艺术?”魏君心里郁结的成见太深,又接着说:“我对你和李班长一直津津乐道的所谓造势是持保留意见的。”
“魏同学,你这么说不客观,是误解我们李班长了。他如果不是一心怀着对文学的感恩之情,在《子虚统一战线》当执行主编还不风光得多啊?人家原来下去采访的对象不是党外副县长、副市长就是民企大老板,至于偌大一个子虚省有无文学阵地关他个屁事?他自从创办《子虚作家》以来,人都瘦一圈了。”徐求正显然有些动情,他又接着说:“至于造不造势这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你未必理解得了。但李班长对你魏君的看重,你莫非还不晓得?”语气中也便有了情绪。
耐人寻味的作品,值得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