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门口，就听“嗖”地一声，那个裹着毛巾的饭缸飞过他的头顶，“咣”地掼在水泥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好远。
　　 素香最恨她生气时丈夫不哄她。扔过饭缸后便嘤嘤地啜泣起来。
　　 梅楠见老婆如此气哭，十分心疼。忙捡起饭缸，进店赔罪认错。屈身左哄右哄，素香只是不理。
　　 有几个顾客来看带子，梅楠素香分开了一些。里面有个穿白衬衫、花裙子，眼睛细长的年轻女人，背着皮包，满店转看。梅楠正待上前招呼。店里忽然又进来三个男人。为首的那个三十多岁，个子较高，胖身凸肚，脸颊也胖，穿白竖条纹衬衣，银灰色裤子。胳膊下夹着一个小包，身后的两人都很矮，穿着短裤汗衫。年纪大的那个矮壮，大眼睛，刚刮过的落腮胡；年青的那个矮胖，生着一对小眼睛，他们径直走到梅楠面前；穿花裙子的女人也走拢来。高胖男子从包里拿出一张工作证亮给梅楠看，正色说道：“南市刑警队的。我们怀疑你有违法行为，现在请你关门接受检查。”回头喝声：“叫闲人出去，关门。”穿花裙子的女人便把那几个顾客赶了出去，小胖子“哗”地将卷闸门拉下了大半。
　　 梅楠和素香惊得脸色灰白，手足无措，他们知道这几个警察是来查黄带的。梅楠立刻想到了汪小友。小友说过，如有公安突查，就叫找他，想必他有办法应付这种局面。
　　 素香早把刚才的气恼抛到了九霄云外，想到店里没有一级带和三级带，她胆子壮了起来，镇定地说：“我们店里并无有问题的带子，你们只管查。”高胖警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命令手下：“你们搜搜。”
　　 二男一女三个警察在带架上、抽屉里、木桶里、店里堆杂物的角落四处搜看。素香跟着那个女警察，看她查带。高胖警官往藤椅上一坐，点燃一根烟，问梅楠：“这店是你的吗？”
　　 梅楠想，店里虽然没有黄带和三级带，但带镜头的带子不少，查出来就是事。现在只有把汪小友找来，打发他们走才行。于是答道：“不是，我替人家看的。”
　　 “那你老板是谁？”
　　 “他叫汪小友，在市里的一家银行工作。”
　　 “哪家银行？”
　　 “我不知道。”
　　 “那他住哪儿？”
　　 “也不知道。他给我留了一个传呼号，可我又记不起来了。”
　　 警官看了梅楠半响，吐出一口烟道：“你不老实。”
　　 花裙子在外带那边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到。素香面有喜色。花裙子见了，气恨恨地说：“你先别得意。这些都是盗版带，就算你没有黄带，我照样可以统统没收。”素香复又吓得脸色蜡黄。
　　 两个男警察翻了好久，也一无所获，向高胖警官说：“探长，没找到什么。”探长脸色稍霁，挥手说：“先把门打开，透透气。”
　　 小胖子往上推开闸门。素香到隔壁杂货店买了一包“红塔山”，给三位男警官敬烟。外面围观的人已聚了一堆。
　　 探长抽完烟，指着梅楠对两个男警察说：“你们俩带他去找汪小友，顺便到他家里去看一下。我们在店里等着。”
　　 梅楠脑袋“嗡”地一声就懵了，素香的脸也变得雪白如纸。汪小友给的那一盘黄带和五盘三级带全在家放着！两口子原指望警官们抽完烟就离开的，谁知他们还有这一手。
　　 梅楠昏昏沉沉地跟着两个警官上了停在马路对面的吉普车。年长矮壮的那位坐上司机的位置，梅楠蓦地看见他屁股后面挂着一支乌黑的手枪，更是心惊胆战。
　　 挂枪的警官问：“汪小友到底在哪家银行？”梅楠此刻找汪小友的心情比警官还急切，可他确实不知道他在哪家银行，只恍惚记得他讲过他在松州路赁屋居住，他父母家在城隍庙，那他必定在城隍庙附近的银行无疑。于是答道：“大概在城隍庙工行吧。”
　　 两位警官开车带着梅楠来到城隍庙，一连问了工行、建行、交行等三、四家储蓄所，都说没有汪小友这个人。挂枪的警官不耐烦了，气哼哼地对梅楠说：“你耍我们！我不跟你兜圈子了，现在你带我们去你家。”
　　 梅楠因恐惧和焦虑神经都快麻木了。他把他们带到城隍庙的家里，呆立在一旁，听天由命。
　　 那盘《性爱霸妹》藏在写字桌右下柜的一堆小说书中；另外五盘三级带放在组合柜的衣橱里，素香嫌脏，都没往衣服里塞，就撂在隔板上面。两个警官在客厅里翻了一通后进了卧室。挂枪的警官直奔写字桌，小胖警官则打开了组合柜。梅楠心里揪痛，眼前一黑，喑声道：“完了！”
　　 梅楠清醒过来时，两个警官已拿着那六盘带子在电视机前逐本逐本地试了。挂枪的警官边看点头说：“很好，很好。”
　　 试毕，挂枪的警官又将搜出来的梅楠那本记有汪小友拷机号的通讯录揣在怀里，朝呆若木鸡的梅楠喝道：“跟我们走！”
　　 他们回到店里，探长皱着眉头听完挂枪警官的汇报，把手里的烟头一掷，说：“如此不老实。把带子给我捋走！”
　　 他们下带子时，梅楠两口子默默地帮忙。探长见他俩态度好，不撒泼拦阻，动了恻隐之心，下到一百多盘时止住说：“就拿这么多。”扭头又朝梅楠道：“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四
　　 南市公安分局是一幢老式的小三楼，建在两座楼房的夹缝里。人字坡形顶，黑瓦白墙。
　　 刑警队在二楼，探长进门就叫梅楠打汪小友传呼。小友的电话很快就打来了。梅楠才讲了一句：“小友，出事了。”话筒就被探长拿了过去，他声音冷峻地说：“汪小友吗？我是南市分局刑警队，请你马上到我们这里来一趟。你如果不来，我就派人请你来。怎么样？”
　　 汪小友听出了梅楠的声音，现又叫到刑警队去，就断定是他给梅楠的带子出事了。他以前因租三级带进过南市防暴队，知道警察的厉害，不敢说不去。
　　 “啊，好，我就来。”
　　 放下电话，汪小友颇费踌躇。梅楠不像是个坚强的人，准会供出带子出自他处，他肯定难脱干系。上次在防暴队，他因认识里面的人，又是三级带，只请了一桌客就了了事。这次恐怕没那么简单，若不去，警察找来，麻烦就大了。况且他答应过梅楠，碰到这种事要出头的。去吧，去吧，自己现在已不干这行了，谅也支吾得过去，而且还有个哥们认识里面的人呢。
　　 汪小友马上给哥们打电话，叫他立即赶往刑警队说情，对方自然应许。
　　 小友哥们认识的人正是挂枪的那位警官，他却不过熟人的情面，私下里找到探长，要求关照汪小友。探长点头说：“有数。”
　　 汪小友到了。探长决定亲审，让小胖警官带梅楠去另一间房子录口供。探长盯着小友看了一刻，冷冷地说：“汪小友，我们为什么请你来？”小友眼睛眨巴地说：“我不知道噯。”
　　 “你不知道？”探长猛一拍桌子，厉声说：“见到了梅楠，你还敢说不知道？我问你，那几盘带子是怎么回事？梅楠已经全说了，你要老实交待。”
　　 小友吃了一吓，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已把店盘给梅楠，不再…不再干这行了。”
　　 “你不说是吧？”探长冷笑两声，走到小友身边，使劲在他后脑勺拍了两下，“小友哇，小友，别以为你不说我就奈何不了你。依据梅楠的口供，我照样可以把你抓起来，轻则劳教，重则判刑！”探长说最后两句时凶声恶气的。
　　 回到座位上后，探长的语气变温和了一点：“当然，如果你说实话，我会考虑你已不干这行，又有人为你说情，从宽处理。你好好想想吧。”
　　 汪小友拿不准梅楠是否真的招了，但店原来是他的，他也清白不了。如今不比待业的时候，父母好容易才把他弄进银行，一月一千多。如果这事捅到单位上去，工作都有可能闹丢。不如从实招了，争取从轻处理，罚几个钱了事吧。
　　 “怎么样？嗯？”探长威严地看着小友，拖长声音问。
　　 探长的目光像刺刀一样锐利，汪小友打了个冷战，嗫嚅着说：“带子…是我给梅楠的。”
　　 探长舒了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带子从哪儿来的？还有没有别的。有否租给别人看过？小友答称，是从淮河路买的，就这么多，从末往外租过。探长已达到了审问汪小友的目的，也不深究了，就此处理道：“你把带子随店转给梅楠，属于贩黄，性质严重，本应送你去劳教，但鉴于你坦白交待，态度又好，只处以四千元罚款，限你三日内交清。别耍滑头，我们找得到你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梅楠在南面的一间办公室，小胖警官拿出纸笔，边问边作笔录。问过姓名、年龄、性别、籍贯、单位、政治面貌等等问题之后，方进入正题。
　　 问：“《性爱霸妹》等六盘淫秽、色情录像带是从哪儿来的？”
　　 答：“是我在淮河路从一个私人老板手里买的。”
　　 问：“说清楚一点，何年何月何价买的？”
　　 答：“一九九五年六月。《性爱霸妹》八十元；另外五盘三十元一盘。”
　　 问：“这些带子你有没有租给或借给别人看过？”
　　 答：“没有。”
　　 问：“以上你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答：“属实。”
　　 问讯到此结束。小胖警官让梅楠在问讯笔录上逐页按上手印，然后两人待在房间里等着。
　　 梅楠心里十分虚怯，出于良心和义气，他没有出卖汪小友；可汪小友是否会被逼招供呢？他俩刚见面就被分开了，他来不及串供。如果汪小友挺不住从实招了，他可就有麻烦了。
　　 等不多久，小胖警官被叫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纸，目露凶光，脸上杀气腾腾。梅楠想定是汪小友招了，那张纸便是他的口供，因与自己的不符，小胖警官得再问他一次了。他脸色发白，脊梁骨直往外冒冷气。
　　 小胖警官瞪着他冷笑两声，蓦然喝道：“你给我站起来！”梅楠诚惶诚恐地起身离座。
　　 小警官恶声骂道：“好你个王八蛋，竟敢欺骗公安机关。欺骗政府！我要把你抓起来，送你去劳教！你给我蹲下！”
　　 梅楠稍一犹豫，小胖警官早已跳过来，“啪”地打了他一耳光。
　　 梅楠心里顿时涨满了屈辱和愤怒。他攥紧双拳，恨不得扑上去和小胖警官撕打。但理智压住了他的怒火，他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慢慢地蹲了下去，嘴里尤忿忿地说：“我比你大，你怎么打我呢？”小胖警官听了，扑上来又踢了一脚，骂道：“你他妈大我几岁？五、六十岁比我娘老子还大的人我都打过，何况你！”
　　 梅楠本已蹲下，挨踢后身子往上躬了躬，小胖警官又窜过来。梅楠估计他还要打他耳光，忙用手捂住脸；果然“啪”地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上，针扎似的疼。
　　 梅楠此刻已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千万不能和警察发生冲突，他说了假话就得挨打，若是袭警，还不得坐牢。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说：“求你别再打我了，你问我什么，我照实说就是。”
　　 小胖警官再次给梅楠录供时，探长进来了。他严词训斥梅楠说：“你包庇汪小友干什么？你以为是在帮他？其实是害他！而且你搞黄带，胆大包天，严打还没过去呢。年青人，大学毕业，思想如此肮脏！这次我一定要严肃处理，叫你一辈子不能忘记。”
　　 天色已晚，探长和小胖警官把梅楠带到东头的值班室。花裙子正和另外两个女警察及一名男警察在外间看电视。探长问她：“表可填好了？”她点头道：“填好了。”探长满意地“唔”了一声，吩咐小胖警官：“你带他到里面去录，完了就回去吧。有她们在这几值班。”他用眼光指点了一下在座的三个女警察，就夹着小包下班走了。
　　 录完口供，小胖警官匆匆走了。花裙子令梅楠坐在值班室看电视，不许乱跑。梅楠着急地问：“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处理我？”花裙子面无表情地说：“已经叫你老婆回家筹钱去了。罚五千块。十二点钟如果不见送来，我们就送你螺丝岗。表都填好了。”
　　 螺丝岗是本市最大的刑事看守所。梅楠骇得面如土色，跌坐在椅子上不能言语。
　　 丈夫被带走后，素香焦心如煮，也骑车赶到南市分局，但被拦在楼下不给上去。她急得直恨自己，如果她有工作，梅楠也不会想搞租带店，不搞店哪会有这场事呢。现在丈夫在楼上，不知会不会挨打；汪小友的摩托在楼下，他也来了，想必事情会出现转机吧。
　　 等了约摸一小时，汪小友和他的哥们一道下来了。素香急忙迎上去。小友说：“梅楠把我供出来了。我现在自身难保，帮不了你们了。”又说：“刚才我这个朋友从查你们带子的人那里打听出来了，有人打电话举报你们。十有八九是老孙这个老东西。以后要防着他。”
　　 小友骑上摩托走了。素香急得冲上二楼，可又给赶了下来。正无可奈何的时候，探长下来了，要她回去筹五千块钱来保丈夫出去。素香听了一呆，天，一时叫她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呢。素香头昏脑胀地回到家里，梅楠这个月的工资尚剩两百，连上店里的收入、押金共是一千。又就近到娘家和梅楠姐姐家各借了一千。素香还要去婆婆家，大姐说：“不要惊动二老。你就拿着这三千块钱去，求他们先把人放了，再宽限几天交剩下的两千块。谁家一下子就有几千块钱现金呢？”素香依言而行。
　　 三女一男四个警察关掉电视，打起了扑克。梅楠神情紧张地盯着墙上的挂钟，焦急地等着素香。值班室装着空调，屋里凉森森的，梅楠感到浑身发冷。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拘禁在这里，连上厕所都要向人请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此时此刻，他失去了行动自由，萎顿狼狈，可笑可怜。他焦虑、痛苦、愁烦，渴望离开这里，到马路上去溜达；他想和老婆偎在一起看电视；想和父母说说笑笑，话些家常。唉，自由平素不以为意，只有失去的时候，才会痛感它的宝贵，才会知道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