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州路共有五家租带点。另外三家都只有一两百盘带子，而且在背街的巷子里，老孙并不放在心上，独有“三味书屋”与他同在当街处，规模不相上下，是他生意上的劲敌，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老孙家住松州路，退休前是南市一家电影院的经理，也着实荣光过几年。近两年来，电影市场受到了录像带和激光视盘的强烈冲击，他的电影院连年亏损，被迫关了门；他还不到年龄就退休了。
　　 老孙的老婆没有工作，而且身体不好，常年生病。他有两个儿子，呆的工厂不景气。大儿子因为个矮，找了个农村媳妇，前年光买户口就花了八千；小儿子还未成亲。家里实在太需要钱了，他不能闲着。
　　 老孙跟据自己的专长，看中了录像带出租业。当得知松州路一家租带点要转让时，他毫不犹豫地把它盘了下来。七百盘带子加一张马上到期的“音像制品出租经营许可证”九千块钱，连同换证共是万余元，家中的积蓄为之一空。
　　 老孙勤整勤擦勤拖，把自己的店清扫得一尘不染，对顾客态度和气殷恳，但店里的生意仍不理想。老孙断定这是汪小友出租黄带三级带搞不正当竟争之故。他愤愤不平，就打电话举报了汪小友。没想到这小子防暴队有人，没吃什么大亏，并反过来举报他，害他坏了七、八百块钱的钞。老孙胆小，不敢再搞汪小友了，两家从此相安无事。
　　 入夏老孙听说汪小友进了银行，不打算干了，格外高兴。他甚至提出把汪友的带子以每盘四、五块的价格全部买下来，但被小友一口回绝了。于是他就静等“三味书屋”关门，不承望又被梅楠两口子接了过去。老孙心里复又烦闷起来。
　　 接触一段时间后，老孙看出梅楠夫妻懵懂老实，没什么经商头脑；又了解到他们两家在本地既无关系也无门路，心中暗喜，就指使小儿子往南市刑警队打了个举报电话。汪小友搞了那么久的黄带，不可能不留给他们一两盘。
　　 “三味书屋”果然给查到了，老孙兴奋得一夜没睡好觉，他们肯定要关门滚蛋了。哪知事与愿违，这对年青夫妻经受住了打击，“三味书屋”第二天照常开门。他再也不敢轻觑梅楠两口子了。
　　 老孙不甘心，他知道“三味书屋”没有广电局颁发的音像许可证，打算就这个问题向梅楠夫妻晓之以厉害，给他们造成精神压力，以期他们自动撤店走人。
　　 一天傍晚，老孙叫大儿子看店，自己踱到“三味书屋”来闲话。七点左右是顾客断流的时候，梅楠和素香正在打“五十Ｋ”见老孙进来，都摆出一副笑脸。
　　 “你们听到什么风声了吗？”老孙一脸紧张地问。
　　 “什么风声？”梅楠莫名其妙。
　　 “广电局查带子啊。”老孙加重语气说，“每年的十、十一、十二三个月，广电局都要会同公安、文化等部门在市内巡查，见租带店就进，主要查黄带、盗版带，碰到像你们这种没证的点，一概取缔，带子全部捋走。”
　　 “我们有证。”梅楠指指墙上挂的那个据汪小友说花了五百元办的文化经营许可证说。
　　 老孙哑然笑道：“你们这个证没有用，得是广电局发的音像许可证。而且，光有证也不保险，还得有三百盘以上的正版带，否则他们还是有权没收店里的盗版带，尤其是外带。”
　　 梅楠素香脸色大变，他俩万万没有想到“三味书屋”还潜伏着这么大一个危险。素香不觉问道：“孙师傅，你店里有多少正版带？”
　　 老孙“嗐”了一声说：“正版带二、三十块钱一盘，我能买多少？不过百八十盘罢了，所以我也怕他们来查。”
　　 梅楠还不大相信老孙的话。那张文化经营许可证九月份到期了，梅楠拿到南市文化局去换。文化局的同志惊奇不已，说这种证只管书刊批发零售，办一个五十块钱；梅楠这张证上经营范围一栏上的“录像带出租”是自己填上去的。慌得梅楠忙声明他是盘人家的店；又问文化局可能办租带许可证，他们摇头说不能，你得到广电局去办。
　　 梅楠又跑到市广电局去探问办证的手续和费用。当梅楠说明自己是个体办证，对方冷冷地说：“私人不给办，需要挂靠单位。”
　　 于是梅楠、素香想方设法地找挂靠单位。梅楠和梅父所在工厂的工会、梅母单位、梅父兼职的单位、梅楠岳父、连襟、小舅子所在工厂的工会都问遍了，没有一家同意他们挂靠。夫妻俩彻底绝望了。
　　 梅楠和老婆一合计，决定不办证了，听天由命，查到了就关门。如果现在就不干了，他们的损失也太惨重了，实在不甘心。小两口又担心老孙举报他们无证，就对他谎称证办到了。老孙没见挂出来，心里不信，问：“花了多少钱？”梅楠把从广电局打听来的价目告诉了他：“一千五百八。一千零八十元办证费，五百块钱押金。”老孙见回答正确，也有几分信了。
　　 汪小友仍然天天来拿带子，尤其是礼拜天，一拿就是四、五盘。一次，小友谈到沈阳老岳母的病，梅楠发现他话里的一个称谓发生了微妙变化。原来他一口一个“我老婆”，现在却语谨气微地说：“我朋友”。梅楠料定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特意问了一句：“小友，你老婆快回来了吧？”汪小友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他咕噜了一句：“大概快了吧，我也不知道。”拎着带子出去，跨上摩托走了。
　　 汪小友十分恼恨梅楠问他这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星期前，他接到沈阳的来信，姑娘说她全家人都不同意她定居南方，并已为她在一家合资单位找到了工作，要她留在父母身边，以尽孝道。她伤心欲绝，可又身不由己，无法和命运抗争。她请小友千万珍惜自己，再找一个比她强万倍的妻子，并衷心祝他俩幸福。
　　 汪小友从满心渴盼的期待中一下子跌进了失恋的痛苦深渊。姑娘是他银行学校的同学，他们已经同居了两年。卿卿我我、耳鬓厮磨、誓同生死的七百多天啊！小友一想起来就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汪小友外表虽然粗犷豪放，感情却很细密。他非常爱他娇小美丽的女友，为她创办了“三味书屋”，并携她吃遍了松州路的大小酒店。风声紧的时候，他坐在门口望风，她在店里租带，那是多么惊险又多么快意呀。她母亲治病，他把盘店的钱的大半寄了过去。本来她这次回沈阳，主要是去开结婚介绍信的，他们家也已为她在银行找好了一份工作。谁知她这一去竟杳如黄鹤，再也不回来了，怎么不令小友哀苦、悲伤呢？
　　 汪小友被这无情的一击打倒了。他就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面容憔悴，神思迷惘。为了摆脱痛苦，汪小友拿录像来麻醉自己。他拚命地看带子，反正又不用花钱。再就是借酒浇愁。看带之余，约三五好友来到酒店，意在必醉，不让自己的大脑有空闲去想他的苦难，否则他就无法过正常人的日子。
　　 小友走后，素香说：“他老婆不会回来了。”她也察觉到了小友脸色的变化。梅楠含笑问道：“你为何这样肯定？”素香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说：“明摆着的嘛，隔得太远了，换了我也不会回来。”梅楠说：“两情若是坚牢时，又岂在山高路远。”素香“扑嗤”笑道：“如果小友长得帅一点，也许还有可能。”梅楠想到自己的身貌也不比小友潇洒多少，就有些沉心，盯着老婆问：“你们女的就那么看重男人的相貌？”素香笑着说：“也不是太看重，但汪小友那样的很难拴住女人的心。”
　　 梅楠出其不意地问：“那我呢？如果我是小友，你是那姑娘，你会怎样？”
　　 素香涨红了脸，身子不安地扭动着，良久不答。
　　 “也不会回来，对吧？”梅楠替她答道。
　　 素香打了丈夫一下，嗔怪道：“你瞎说什么！你是大学生，家境又好，我连工作都没有，哪敢嫌弃你呀。”
　　 梅楠心里掠过一味悲哀。贪财慕色永远是女人的天性，她们自己若很有钱，必然会找英俊小生、美貌男子；只有当她们经济没有保障的时候，才会舍弃男人的相貌而取其钱财，才会说出“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儿丑”的话来。
　　
　　 七
　　 近来风闻广电、文化、公安几家联手，要对淮河路黑带市场进行一次扫荡。摊主们于是改变了出摊时间，早上八点多才开始做生意。梅楠礼拜天喜欢睡懒觉，搞到九点多才来。
　　 淮河路刚开市不久，一片喧嚣。丁字巷里流行歌曲声盈耳，炒栗子的香味钻鼻。游人、自行车、三轮车、手推车扰攘嘈杂，往来不绝。不时还有一辆夏利或客货双排座缓缓驶过。
　　 五个录像带摊前围满了人，其中好些瞪眼张嘴、指指画画、嗯嗯噢噢的哑巴。在人堆旁收钱的摊主紧张地盯着他们，哑巴偷带子是出了名的，不能不防。
　　 哑巴在市内开了不少租带店，梅楠他们大院门口的那家便是两对哑巴夫妻合伙搞的。哑巴搞录像带有个好处，就是出了事广电局、公安局盘问他们时说不清，藉此可以减免处罚。
　　 买带人大都是开租带点的，除哑巴之外，还有年轻时髦的女士、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五、六十岁的老头以及梅楠这样的年青小伙。大家挤在一起挨挨擦擦、并头偎脸地挑带子，为了利益而不避男女之嫌。
　　 梅楠通常每个摊都要看看，实在挤不进去就算了。他喜欢买自己爱看的带子，其次是摊主介绍的新带和同行们蜂拥抢购的带子。今天新到了好多带子，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买了一本美国的《完全猛鬼手册》、一本香港的《飞越鬼怪屋》，李连杰新近最叫座的影片《黑侠》，史泰龙的新片《龙出升天》以及任达华的主演的《悍匪》。
　　 另外他还买了两盒清洗带和五个倒带机，店里偶尔也有人来买这两样东西。
　　 回到家里，梅楠打开电视试带子。素香去店里开门了，屋里格外清静，梅楠真想待在家里一气把这五盘带子看完，但老婆交待他试完带子就去店里的，他不敢耽搁。
　　 带子如有跳、闪、放不出来或者波浪纹严重等质量问题，是可以去换的，梅楠经常买一次带子跑两趟淮河路，最多的一次竟跑了四趟。
　　 今天的五盘新带都没什么毛病，梅楠欣慰地叫了一声：“统统OK！”拎着带子下了楼。
　　 素香一见丈夫就叫：“老公看店，我去１号。”她窜出店来，朝百米外的公厕疾跑而去。看来她憋坏了。
　　 梅楠把带子点上漆，放在抽屉里。新带不给办证的和喜欢拖带的熟客，是租带业的惯例。
　　 素香上厕所回来，和老孙迎头碰。老孙几乎每天过来闲话。他总是危言耸听，说些某处租黄带被拘留、某处盗版带遭查禁之类的事，然后发一通牢骚，说干这行钱挣不了几个钱天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他妈的这个世道简直不让人活。梅楠觉得老孙是在无病呻吟，照他的生意状况，他一月挣一千五百块钱随随便便手到擒来；这在本市就算高收入了，和那些真正生计艰难的下岗职工别如霄壤。老孙他妈得了便宜又卖乖。
　　 老孙挺胸凸肚地站在门口，摇唇鼓舌道：“我电影公司的一个朋友近日打电话来说，他们那儿一家没证的租带点给查到了，五百多盘带子全给捋走了；杏花公园那家还是有证的，也给收去了两百多盘外带。我已把我的一些新的好的外带拿回家了，以防他们查到这里来。”
　　 梅楠夫妻尽管不是很相信老孙的话，却也听得心惊肉跳、容动色变。梅楠给自己壮胆打气道：“怕什么！我们有证，合理合法。他们实在要硬取强夺，就让他们拿去好了，谅这万把块钱我还赔得起！”
　　 老孙气短地说：“你赔得起我可赔不起，我一家老小全靠这个店吃饭呢。”
　　 这是老孙和梅楠两口子说的话中最老实的一句。
　　 中午素香回娘家搞饭。先前两口子还回家烧饭，轮流往店里送。后来嫌麻烦，就交点钱在丈人家搭伙了。素香吃过后再给丈夫送。梅楠劝老婆休息一会再来，但素香怕老公饿着，一次也没睡过。
　　 下午迎来了精神振奋的时刻，顾客接连不断，每人租带都在两盘以上。彭波把昨天的两盘还了，今天又拿了三盘。有一位穿茶色套装、年轻时髦的女士，在店里慢悠悠地看了半天，等其他顾客散尽了，靠近梅楠问：“可有一级带？”
　　 梅楠惊讶地看着她。管他要黄带的男客尽多，女客这是头一个：三十来岁，苗条的身段已微微发福；烫发、刘海弯垂，长方脸，葡萄似的眼睛，眼袋已十分明显。白净的脸上没有搽粉，亦见不到半点红晕。
　　 素香见丈夫良久不作声，以为他不好意思，就代为答道：“对不起，我们店里没有这种带子。”
　　 女士脸上掠过一层失望，仍不甘心地问：“三级带呢？有没有？”
　　 梅楠笑着摇摇头，从架上取下两本封面颇富感官刺激的带子说：“我们只有这个。”
　　 女士俯脸看了一眼，撇嘴道：“小儿科啦，不看不看。”转身袅袅婷婷地去了。
　　 素香瞅着老公笑道：“这人，也不害臊。”梅楠也笑，诙谐地说：“也难怪，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四、五个穿灰制服，戴大盖帽的男人忽然涌进店来。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斗鸡眼，酒渣鼻。他往桌上一靠，敲着桌子说：“我们是松州路工商所的，你们几个月没交管理费啦？”
　　 汪小友曾说工商管理费和税务税他一次也没交过，老孙也说这两种税能赖就赖过去。梅楠于是哈腰陪笑说：“我们是汪小友的朋友。近来店里生意极差，你们能不能照顾一下，免我们几个月管理费？”
　　 斗鸡眼铁面无私地说：“我不认识什么汪小友、李小友，你们的管理费一分不能少。今天是礼拜天，我先跟你打声招呼，下礼拜你自觉到菜场里面的工商所交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