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愿】龙虎斗家史(征文·散文)
父亲发火,是爱子心切,更是因为强烈的自尊心与自卑感交织,他个性特别强,容不得半点鄙视嘲讽。所以之前在工作中,容易与人口角,包括局长、教导员,区长书记,镇长书记等。当时他的教导员、后来当了局长的老陈,对他挺理解,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一九九三年六月十四日,老陈局长来为我患食道癌去世的父亲送葬时,眼睛红红的,握了我的手,好久也没说什么,临走时才说了一句,你爸这一世人,都是让脾气害死的。
为了生计,他开始走江湖。我跟他出去走过几次。他高高的个儿,走在我前面,沉默寡言地,提着个包走路。包提在手里前后一晃一荡的,我静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实在疲乏了,父亲就地在路边条石上倒头便睡,一睡就是几个小时,我静悄悄地坐在边上,等待他醒来。我知道他心境不好,从来不敢去吵他。他醒来后,便又起身在前面,沉默寡言地继续走。我继续跟在后面,肚子饿了,在路边小店里,吃碗光面。我跟他去一个村庄,看望过他部队时的老班长老庄,也是公安队伍出来的,后来进了监狱,境遇身体都不好,骨瘦如柴,颧骨突出,眼睛明亮,耳朵特别大。房间潮湿阴暗,没有亮灯,我父亲和他,相对而坐,面面相觑,时时叹气。
我跟父亲坐过几次小船,老艄工手摇的,一荡一荡,很慢,时光都停滞了似的。沿河是一只只高大的烟囱,在空旷的原野中特别引人注目。慢慢地发现大烟囱,慢慢地看着它接近,又慢慢地远去,被一荡一荡的小船抛在身后。我渐渐地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在江湖上,他结识了不少人。很多从事医药的个体医生和药师,都因为政策约束,无法开办诊所药店,但社会需要他们提供服务,他们需要工作,来养活自己和家人。我父亲保留着党员身份,所以就牵头到县卫生局和镇里,申办镇草中医革命领导小组。
几年以后,下面陆续开设九间药店诊所,有自开的也有挂靠的,人员逐渐发展到两百多人,医生,药师,看伤科、骨科、内科、外科,三教九流都有。父亲的股份制合作的举动,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市场经济早了有十几年。我家天天高朋满座,开不完的盛宴。旗儿店的伙计,每天几趟到我家送菜送酒,都记下账年底一并结算。我母亲和我姐姐们下班回来,还要洗碗擦桌清理房间,疲倦让她们无话可说。旗儿店负责人,还是经常在路边等她们下班,拦路要求结算年度酒钱,让她们很被动。有时我父亲要出外应酬,能躲就躲,嫌国营旗儿店菜烧得不好吃,转手去了队銮家的私人酒馆,一般也都带我去,为让瘦弱的我,吃得胖一些。我一直吃不胖,肠胃功能太弱,吸收不好,差不多天天拉肚子,人瘦成篾片一样,眼睛又大,白晃晃的。人家见了就问,你儿子,怎么养得小萝卜头似的。那时《红岩》很流行,凡识字的都知道。到十来岁时,我放了假,没事情,就去父亲的药店里帮忙抓药,每个月工资十三块。到现在,我还能认得不少中草药,当归、茯苓、白术、苍术、生地、熟地、甘草、党参、石决明什么的,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父亲还是不在家的时候多。他喜欢上了旅游,几乎走遍全国所有省市自治区,在各地都住上一阵子。只有北京没去过,所以他一直说,有空坐飞机去北京,看看天安门。我父母都没坐过飞机。所以这也就成了我的宿愿。但他最终,也没能实现坐飞机去看北京的愿望。
三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年他在昆明住了许久,回来时我发现,他的门牙,裂开好大一条缝。问他,说是在旅馆里没事,天天嗑瓜子,结果把牙齿,嗑出一条缝来。有相面先生说他,这牙缝很不吉利,估计会出什么大事。他想想不对,赶紧回了家。父亲回来后,表现得很不安。药店效益不错,镇里区里卫生局里开始关注他们。不久有人叫他去谈话,应该是例行公事的调查登记。但是他很在意,于是就惹出了事。
那时正是粉碎“四人帮”时,他们没有别的办法给他栽赃,就说他是“四人帮”爪牙,他很愤怒,我一个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是什么爪牙,你说到天边,都没人相信。他在他们的办公室大吵大闹,还拍了桌子。这样就中了计谋。那几个人,原来都是在我们家吃喝的人。有一个为首的,原来是派出所里的通讯员,为我父亲打杂的临时工。我父亲退职后,他留在镇里,几年熬下来,现在开始当权。他一直没正眼看我父亲,不停地抽着烟,烟雾浓浓地笼罩着房间。他们要我父亲去反省。我父亲说,去就去,谁怕谁。他自己回家卷了一床被子,跑到镇里追着他们问,什么时候走。他们很恼火,临时决定,派了个小青年,送我父亲去学习班学习去。
我一直跟在他身后,目睹他和那些干部的谈话、吵架。然后看着他卷起铺盖,要去学习班。我去夺他的铺盖,他不愿意给我,他以为那是他示威的武器。我就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深渊。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和母亲一路送他去轮船码头,看着他跨上轮船。他坐到轮船背上。轮船开动后,我跟着在街上跑动。轮船过桥时,我跑上桥去,在桥背上站着,我向他招手,看着轮船背上的父亲一路远去。我的心很痛很痛,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他可怜的自尊心吗?我预感到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结果真的发生了许多事情。他回家转已是三年后,他的眼睛看东西非常模糊,我们站在他对面,他也已经影影绰绰,看不清是谁了。那里面二十四小时亮灯。他的脾气变得异常粗暴,他的满头黑发,已经变得稀疏雪白。原来他对我们一向非常慈爱,每次外出归来,总是把我抱上他的膝盖,好久也舍不得放下来。晚上我不睡觉时,就缠着他给我讲故事,他不大会讲故事,但还是很有兴致地,给我讲沉香救母的传说。他每一次的结束语都是,沉香找到了妈妈,好像灯笼那么大一对眼泪掉下来。于是我也就跟着他说,好像灯笼那么大一对眼泪掉下来。说完了,我就不知不觉睡着了。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永不重现。
他那天去学习班后,就没有回来过,矛盾一路升级。本来说好,两个星期就结束回来的,结果他在里面,和管教他的人愤怒地争论。他说自己就是没错。他是如此的不识相,当然只能关他更长时间。于是本来没有大事的,变成了大事。他真的出不来了。
刚刚开始看守他的小伙子,是我父亲老同事的遗腹子,特别感念我父亲对他父亲的照顾,所以他对我父亲也特别照顾。我们每个星期天到城里去,带一大锅的补品,或者我姨妈家做好许多菜,等待他出来看病时,拐过来吃上一口。他们过来后,他吃一点,然后就放下筷子。看着我说,阿休长大了,上唇都冒出点细细的胡子了;阿休喉结都出来了,真快。我很陌生地望着他,他很疼爱地看着我,眼睛就没转开去过。他勉强吃下一点后,去医院看过病,然后趔趄走回学习班。我和我母亲送过他去学习班,在水利局的大楼里,他上了四楼,在木板钉死的窗户后伸出手来,挥挥手要我们离开。我们站了不知有多久,才怏怏离开,一路上没有一句话。当时的县革命委员会,曾经开会专题讨论过他的问题,希望尽快将他处理掉。革委会里,有人对处理他,持不同意见,这事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我父亲不愿闭嘴。他对去谈话的人大叫大嚷。事件一次次升级恶化。
后来我们就没那么容易见到他了。他被转到看守所。每个星期,里面不断地寄出明信片,要我们送东西进去,每个星期日,我都和我母亲,带上许多草纸、牙膏、毛巾、衣服等,到看守所窗口登记,给他送东西去。他曾经是这里的警察,现在只能在高墙里长叹。他和许多小偷、贪污犯关在一起,还碰到几个惯犯,他当年抓过关过的。大家成为在一个锅里捞饭吃的人。这对心高气傲的他,心理打击之大可想而知。终于,时间让他们相互接受了。有几个,后来居然还成了朋友似的,至于是否面和心不和,就不得而知了。他们出来后,还常来常往的,在我们姐弟嫌恶的目光逼视下,才灰溜溜地离开。
每个星期天,我们源源不断送进去的东西,其实是他为那些人要的,他一个人用不了多少。因为那些人,或者家里更穷,或者遭到家里人嫌弃,不再提供任何生活用品。而这都是我母亲和我姐姐,在针织厂和车木社,白天黑夜加班加点,拼命干活赚下的生活费用,或者积攒起来,准备女儿嫁人时用的。现在都送进那个小小的窗口。
所长和一些看守,是我父亲当年的老同事,见了我,就问我母亲,这是老乔退职时生的儿子?我母亲说是,让我叫叔叔。我叫了叔叔。所长看着我,叹口气说,老乔死就死在臭脾气上啊。你这儿子眼睛特别亮,很懂事啊。我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他看我一下,说,我会照顾他的,他在里面没事的,放心吧。转身进去了。
我开始上初一。一天下课时,听得外操场上有高音喇叭在轰轰烈烈,我赶紧和同学们跑出校门,到操场上看热闹。我没想到的是,那警车上,下来的是我的父亲。我愣在当场。父亲被带上他当年坐过的高台。现在他的角色转换成反派。我挤到最前面,我已经一年多没有看见他了。我发现他的眼睛很迷茫,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我特意挤到他跟前,想让他看见我,他的目光掠过我的身子,不知道望向哪里。那些人抓紧他稀疏的白发,一直往后拗去,他只能被迫向后仰去。
我在台下,悲痛地听着高音喇叭叫出他的姓名,还有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词汇。上课铃声响了,我不知道该去上课,还是守着我的父亲。大会不知什么时候结束,没人给我做主。我只好拼命跑进学校去,眼泪从我的脸上不断地挂下来,怎么忍也忍不住。我一把一把地抓眼泪,却怎么也抓不干净。我不知道台上那些人能否体会,这样的打击,对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该是如何的残酷。但我没有怨恨别人的想法,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活在这样的世界。我甚至怀疑他们是故意拉他到这里来示众来作践他。
我一路哭着进了教室,趴在课桌上流泪。我的班主任陈老师,是我大姐的初中同学。她把我叫出教室,靠在走廊栏杆上。她说,你别难过,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非常清楚,我们知道他没有罪。即使他有罪,你是你,他是他我们不会因此歧视你。你要放松些,放下包袱,认真学习,这才是让你爸爸安心的办法。我不住点着头,眼泪还是不断地挂下来。陈老师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盏明灯,照亮我的前程。
乱哄哄的政治环境,逐渐变得平静。当然这平静的过程中,整个社会整个国家,许多人都付出沉重的代价。我家作为当中的一份子,当然也不例外。晚上,我站在三楼窗口,天空星光疏远,我听见广播里,在播送小平同志平反的消息。我很早熟也很敏感,觉得也许父亲的转机来了。次日上午,我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听着课,完善自己的计划。中午,我跑去供销社文具柜台,买了一把原子笔、几大本稿纸、信封、复写纸,回家开始不断地给各级领导写信,贴了八分钱的邮票,投进邮筒,我要为我父亲讨个公道。而他在里面也开始申诉。
他的老同事老战友,经常有不同的消息传来,说他可能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们家里人,天天以泪洗面。有一次,说他次日凌晨,就要押解出去,送到劳改农场去。我们星夜赶路,把所有必需品送过去给他。昏暗的路灯下,我们在寒风中发抖。时间才凌晨三点。漫长的等待后,几辆空空的大客车停在大门口。五点多钟,一队队人犯鱼贯而出,提着铺盖卷,登上客车,依次就座。一直到车子坐满,也不见我父亲的身影。我们非常奇怪,既欣慰,又更加忐忑不安。车子开走,我们的心也提起来,不知道我父亲到底又怎么了。
我父亲的老同事、法院里的领导,宋院长传过话来说,他们几个老同志力保我父亲,不准备让他去监狱。他们说,依他的牛脾气,到了那里,定是有去无回,一把老骨头,都会扔在劳改场里。正因为他们几位的坚持,我父亲终于能在老地方,为他的权利抗争,虽然与事无补。
他在里面抗争,我在外面努力。石沉大海。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我依然用我的零花钱去买邮票,八分钱一张,我以顽强的毅力继续申诉,几年间,我写了三百多封信。我的右手中指突出,因为握笔写太多的字而疼痛。我不断地寄信,我相信我大批量寄出的挂号信,应该比民企的业务信,还要早些时候。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逐渐地有了回信,大部分是公函,红头文件,我打小就习惯了这些词汇。我坚定地认为,太阳会出来的,我的愿望会达成的。我上课心不在焉,每天都在构思,下一封信,该怎么写,该写什么。
我父亲在里面,变得越来越惶恐不安,如惊弓之鸟,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会惊醒,终夜不眠到天亮。他已经失去斗志、自信和锐气。
终于盼来一些感觉比较好的信件,有些是从党中央国务院,逐级转给省委省政府地委地区行政公署的。县区镇里的头头,因此很不舒服,上面有督办之类的字样在,他们不得不做出交代。父亲的一些老同事,不断传来消息说,快了快了,老乔就要弄出来了。叫你儿子继续写,继续写啊,肯定有用的。
我终于以我的刻苦努力,把我父亲从看守所里救出来。我们去接他的时候,固执的他,竟然坚决不肯出来,守在看守所的办公室,就是不肯收拾行装,要他们给个说法,要谁给?谁会给你?不知道。他就那么固执地守在那里。我们愣愣地站在门口,一声不吭,胆战心惊。所长气急败坏,老乔啊,你这样的牛脾气,把你一家人害得这么惨了,你知不知道?你看看你儿子,那么懂事;你这么大年纪,还没他懂事。赶紧回家去吧,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走啊走啊,我不能留你了。所长让几个小伙子,赶紧把我父亲架出去。在河轮上,他一路闭目养神,没有对我们说一句话。
跌宕起伏的人生,刻骨铭心的爱啊!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家在双台最上头,
主翁分管旧山川。
史君有疏彻明问,
宫省无人载酒游。
天与一官供冷淡,
春回两岸接风流。
如何只得同归去,
又见江湖渺渺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