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情】叶子(情感小说)
第二瓶点滴打完,将近夜里九点半,医生不敢给叶子输得太快,稍一放大开关,她的胳膊就凉得受不了,拿热水瓶暖着也起不了太大作用。眼下还有一大一小,两瓶白色药水挂在支架上,全部输完估计要到深夜十一点钟。
“你一晚上不睡觉,上班怎么办?”叶子在挂药瓶的支架上收回目光,问王良。王良无关紧要地笑笑,把她心急调大的输液开关拨回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瑶瑶抢声说:“怕啥?你输液回去也别睡觉了,陪他聊天做一对傻子不就得了?聊到天亮,神清气爽,说不准感冒就好了呐!明天不用再吃药和打针——谈恋爱包治百病。”笑着的叶子推一把瑶瑶,瑶瑶没防备,轱辘在床上。
“外面的雪又下大了吗?”静下心来不再嬉闹,叶子对两人说。王良和瑶瑶都顺着窗台往外看,夜晚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瞧不见。瑶瑶呵斥王良:“唉……还愣着干么?出去看看啊!”王良委屈地看看瑶瑶,无奈地由叶子身上收回目光,起身站走出门外。
雪越下越大,皑皑的,棉棉的;小镇的道路被厚厚封存在下面。深夜里刮着寒风,风中夹着雪花,夜兽骚动而静态地肆意横行,像一幅隐藏在夜色下的老画张,雪片隐隐,冽风稳稳,飘的动的,世间万物都让黑暗吞噬了灵魂,充满了唯美的静态感。叶子输完点滴,缺十分钟不到十一点。王良清理了三轮车的积雪,把车厢里铺两件厚衣服,叫叶子和瑶瑶坐上去;再取两件衣服给她们顶在头上。抬起脚二人的脚,把干活穿的破羽绒服,里里外外包裹了好几层。一切准备利索,他呼出一口寒气,从衣兜里掏出一副劳保手套戴上,架着把手蹬车子。车子初起步,轮子在雪面上挣扎了两圈,才缓缓地移动。“大个头,你冷不冷?要不你再穿上件衣服吧!我和瑶瑶用一件遮雪就行。”叶子关切地问。王良半站在车架上,使劲往前踩着车踏子,呵呵笑着回道:“我不冷,你盖着吧!我在运动哩,一会就出汗。”
这会儿的夜,比先时清亮了些,白朦朦的雪层照映下,让人看清了道路的轮廓,虽然冲撞到冰雪覆盖的障碍物会颠簸,但是不至于把车子骑到沟槽里。难得缓冲起来,王良坐上三轮车的座子,顺劲多蹬了两下。寒风在耳旁嘶吼,雪花打得脸颊又疼又冷,最后麻木了。“王良你混蛋,骑那么快;凉雪灌我领口里了。”瑶瑶愤怒地大吼,歪着头往车厢往外抖雪。叶子扶着她的肩膀,边照着手机帮忙取光,边教王良骑慢些。这鬼天气倒好,想快的时候难起步,想停的时候又不由自主。王良一把拉死刹车管,三轮车抱死的轮胎贴着地面擦滑,非但没减速成功,反而比原先跑得更欢了。晕晕的冲击感吓着了瑶瑶,她在深夜里发出尖锐的惊呼声。
路过卖快餐那家饭店时,矮矮的小房子里,还在冒着昏暗的灯影,石棉瓦搭建的窄巷子中,开店的母女二人坐在灯下剥韭菜,为明天的开张准备着。将三轮车停到土锅旁边的柴禾垛上,王良带着叶子和瑶瑶推门走进去。时间是晚了点,不过开店的妇女,依旧不胜欢喜地热情招待。“咋这么晚了才过来,吃点啥?”妇女蹭了蹭几支马扎,引他们偎着炉子坐下,“烤烤吧!天怪冷的。”王良把马扎往炉子跟里拿的更近些,扶着叶子坐好。和妇女往厨房里走,“给下三碗鸡蛋面,炒个柿子鸡蛋;一盘鸡肉,不要放辣椒。”妇女点头哈腰,在小本上记下。叶子披着王良的羽绒袄也跟进来。她问王良炒了什么,对妇女说:“那盘鸡不要了,光炒个西红柿鸡蛋吧!”王良问叶子:“怎么?不喜欢吃鸡肉?”叶子摇头,拉着他走出了厨房,说:“时间不早了,炒鸡肉起码要二十分钟;我们吃碗热面赶紧回去,你十二点不还要上班吗?”
三碗面下熟,妇女忙碌着炒柿子鸡蛋,她的女儿把热气滚滚的面条端到桌子上。瑶瑶开始跟王良讨论夜里上班,他会不会打盹的问题。王良说自己习惯了,偶尔有一次睡不好,影响不到他上班。瑶瑶却满脸质疑,倾诉自己切身体会到瞌睡虫,乱点头的浑噩滋味。叶子往嘴里吸了一小口面,打断瑶瑶的话说:“我坚信,大个头今夜不会犯困。”
还真够情意,瑶瑶猜疑的眼神,有了不屑一顾的傲慢;挑起嘴角,盯着叶子强调:“你敢打赌吗?”叶子温顺地看着王良,点头说:“打赌就打赌,反正今天晚上我也不想睡觉,大不了发短信陪着他。”
“憨巴遇上了傻子,你俩没救了!”瑶瑶端起面条,独自坐到另一个桌子上去吃。
腊月二十四那天,积雪融化了些,车间迎阳的蓝色铁皮屋脊上,雪块化成雨水,湿漉漉地往下滴。天还是那么冷,藏在阴暗里的白色原封没动,寒风一吹,顺着棚沿掉下来几根冰凌碴子。这天工厂放假了,解放的喜悦无法形容,像这寒冬里的一束阳光,温暖,期盼,教人忍不住地激动。清晨起来,大成子冲进进宿舍,在床头翻腾了一阵子,找出记工的笔记,任凭王清河问破了天,愣是神神秘秘地闷头不说;气的躺在床上没起的他破口大骂。大成子倒是笑颜相迎,笔与笔记都收在腋下,临出门时,故意做样子气他,又吐舌头又撇嘴,哼着儿歌的音调跟着唱:“就不告诉你,嗨!就不告诉你——有本事你起来追我呀!”不等床上的人有反应,一溜烟跑出去。
工厂老板娘整理了考勤,出工、预支的数字对了好几回,去白色的车子里拿了两沓钱出来,不放心地数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总挂着谨慎与不舍的小气样。王良四人都上交了自己的记账本,这‘老人家’还要一一核对。其实这是一项多余而无味的程序,每次算工资都要以公家的账单为准,老板娘所谓的认真负责的态度,无非是一种走过程做样子的举措罢了。
领薪水还要一段时间,王良同事四人,抽这空子集体去澡堂子洗了澡,回来公款还剩了六十多块。几个人对头一商量,干脆去卖快餐的小饭店搓了一顿。饭店的妇女笑颜欢迎,脸上红肿的冻伤,不知涂抹了些什么,泛着油汪汪的亮花。她边给王清河推荐炒什么菜,边嘱咐闺女去给客人冲热水。要了六个硬菜,四个人找了张扬眉吐气的高腿桌子坐下来。
“整两口?”王东嘴馋,去拿瓶半斤的白酒,擦拳磨掌。王清河跟大成子不喝,他给王良倒了一半。又问厨房要了两头蒜。
六个菜做完,妇女拿着些餐巾纸送过来,问王清河和大成子:“你俩不喝点?”二人正忙着扫荡盘子,顾不得说话,只是摇头。那妇女搓着手恭维说:“喝点不孬,反正放假了,不用再上班。”王清河不答话茬,指使她:“你去给拿四块钱的煎饼我们先吃着。”妇女“唉唉”地应承。
煎饼放在一个蓝色的镂空塑料框里盛上来,妇女又笑着说话:“你对象放假了么?”吃饭的三人同时屏住呼吸,眼睛齐刷刷地顺着妇女看向王良。脸色稍稍有点泛红,王良抿一口酒,故装气定神闲,像在高深莫测地品酒香,只是摇头,并未作答。
难得有知情人爆料,王清河抓紧了机会,打算和妇女畅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你见过她女朋友,什么样一个女孩子?”
“可不是咋里?那丫头长得俊貌着哩——我说,你得好好把握着,那丫头看着特疼人。”妇女拿起一块抹布,擦起旁边的桌子,虽是回答王清河的话,后半句确是跟王良说的。“呦呦呦~”王清河斜倪着眼故意跟王良弄酸样,起哄推他的胳膊。王良也不搭腔,挑着眉头瞪他。“哎呀!脸红了。”王东和大成子也揶揄进来,饭店的小屋里传出一阵阵哄笑声。
同事四人轻松欢悦的心情,终究,还是让老板娘精打细算的薪水沉压下来。下午工资清算完毕,她打电话让王良等人回去结账。平常工厂放假时,王良和王清河做过的零工,统统掐头去尾处理,按最低的薪水报酬;还是老作派,她不愿意破费丁点的冤枉钱在他们身上。不止如此。刚过年厂里招不到员工,老板娘夸下海口允了条件,把王良等三人招约到工厂,照顾都是老工人,应承每月多开五十块钱的工龄费。结账的时候却只字不再提,草率打马虎眼,只说其它事项,等明年回来再说。称得上老板的人,都是高人一等的聪明,也圆滑的很;老板娘更是如此。她心里的算盘敲得很神算,或许她并没有想吞掉这笔钱的用心,只是拿它作牵绊,约束着员工明年再为工厂效力。在利益和仁义冲突的现象里,她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王良几人都觉得不太利索,纷纷又找她询问工龄费的事。狡猾的老板娘,要不装耳背听不到,要不就耍娇气装不懂,反正就是不想给。轮流询问下来,几人无获而得,最后王清河动了怒,毫无顾虑地抖出了她心里阴暗的一面,把话摊开说明了:“明年能否回来,我们只有过了年再做打算,工龄费是俺们今年应得工资的一部分,和工厂明年的运转一码是一码,没有任何关系。压工资是拿不住人的,明年若是谁有了好的去处,哪个不往高处走?像你们这样小气、吝啬的样子,我们拿什么信心年后再回来给你们打工?”
老板娘也被激怒了,坐在办公桌前红着脸,怒视王清河,找借口说:“你们三天来两天去的,让我怎么给你们全结工资,那,你们自己看看吧!有谁上过满勤?”她把满勤表甩到桌子上给王清河看,明理上底气十足,实际中心里头服了软。
最终,工龄费发了下来。只是王良等人,应得的工钱还是不圆满,老板娘绕着工龄费,详细地讲原则问题,只把他们干满三十天的月份算有工龄,其他月份一律按缺勤扣下。问题解决后,王良等人拿到手里的钱,只比原先多一百来块。他们不会算经济账,亏损在自己的懵懂和无知上,啃不透常识的原理,甚至连工龄费和满勤奖都区分不开,白亏了王清河那次动怒的讨要。撕破了脸皮,更没有了发福利的必要,老板娘不带丁点客气,对着他们生气撒欢,早已准备好放在车里的福利,就此尘封没动过。
中午去洗澡吃饭时的天堂,和现在引发矛盾后的地狱,心情反差得让人跌得慌。本来工厂放假,王良等四人打算今夜去网吧痛快打通宵,早晨顺便在小镇的省道路口,租一辆昌河车高高兴兴回家。现在看来,在厂里多待一秒都是煎熬。王清河拿到工资就和王东出去了,他们是叔侄俩,正直而齐心。平常肆无忌惮乱侃乱闹是一回事,讨工资的事上,二人都没含糊。做叔叔的跟老板娘争执,气得脸红脖子粗,做侄子的也愤愤不平,站在同一‘战线’上不离不弃。他们去省道路口找车,今晚就打道回府。王良跟大成子留在宿舍里看守行李,那谨慎小气的老板娘,总是有意无意地假装路过从门口往里瞅,生怕他们生歹意搞破坏。王良也是别扭,教大成子拿个板凳坐在门外‘受人监视’,自己去大门口外面站着吸烟。
夜已经沉下来了,耳旁又在吹着那冬天的怪风,风头推着一团漩涡,在不远处的超市灯影里滚动沙尘,最后拍在灯泡上消失匿迹,昏黄的灯泡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凸显无辜和落寞。王良依靠在门口,捏着烟头,目光深锁着超市西边的方向叹息,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背后照来明亮的车光,摇下玻璃,王清河探出脖子喊王良开门。伴随着铁门‘轰轰隆隆’的推拉声,昌河车的灯光投进荒草横生的工厂里。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油光的皮夹克,脸上留着一把胡渣子。人倒是热情,他把车头调转过来,车屁股退到宿舍门很近的地方停下,开门下车热情地帮王良他们拿行李。老板娘和老板都走出室外,瞪大眼睛监视。“要不,把那点福利发给他们?买都买了。”老板要说的话只吐了一半,却被黑着脸怒视的老板娘吓得硬生生缄了口。行李装完,四人都钻进车里,车子走出大门直接往西拐,路过一家食品厂,王良忍不住拉开窗户往外看。眼前半掩着的铁大门呼啸而过,他为自己没能看清工厂里的景象,略略的惆怅和失望。“大疯子,你要死啊!”王清河跟司机聊得正起劲,被窗户灌进来的凉风,吹得直收缩身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他回头抗议。慌慌忙忙拉上窗户,王良嘿嘿地陪笑,众人没有发现,他的笑容笑得多么凑合而复杂……
五
春节象征着什么,吃团圆水饺,放聒耳鞭炮,穿体面新衣,贴传统对联,还是大年初一传承着千年不断的风俗,早早起床洗漱,去爷爷奶奶的老宅子里磕头拜年,都不是。这一天和往常一样,红日还是在清晨那个点上照明东方,晚霞还是在夜前那个时刻拉黑天际,匆匆计时不乱的,依旧是二十四个钟头的公平时间。要讲些特别的地方,这一天工厂不用开业,爸妈不用起早贪黑下田,哥姐从远方打工都领回来了对象,客套而拘谨地初见父母。那纯朴实诚的家长,会把买来的年货统统洗了,切了,大碗小碗摆好盛到盘子里。父亲在锅棚刷锅生火,忙忙碌碌,不忘将嘴里的烟头丢进锅嘴里。母亲张罗着打油量盐,任劳任怨,剥着姜片葱白往外门外走。
哥姐都坐在屋里陪对象,只有王良站在院门外贴春联。节气上有些小风,一个人总是把春联贴不妥当。顺着门框往屋里瞅了一眼——他想叫哥哥来帮忙,嘴角抽搐了几下,还是没好意思喊出声;冒失地将贵客丢在一处没人说话,他也感觉是不礼貌的举措。无奈只有打电话叫来王清河帮衬。对联还没贴完,远处的天空开始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有利索麻利的村民,开始敬天吃饭了。哥哥的对象是个清瘦娇小的女孩子,由堂屋出来,站在月台上拢着手往天空寻找炮声的来源,她以为是谁家在放烟花。哥哥陪在身后,为她普及家乡的人土风情和乡俗信仰,无意看到忙碌中与风紧张较劲的王良他们,自己拿了一捆胶带过去帮忙。爸妈手脚也够利落,把饭做熟的时间正好和王良贴完春联的时间赶到一起,王良当仁不让,非拉着清河进屋喝一气。自有分寸拿捏,王清河终究不肯,支吾着推辞走开了。哥哥端着簸萁把贴对联的东西收回屋里,王良拿挂百头鞭炮挂在树杈上点燃。‘噼噼啪啪’的喜庆中,哥哥去请来爷爷奶奶坐上岗,一家人围在桌前,欢聚一堂吃新年饭——这就是传统的春节。餐桌上的欢声笑语,代表着幸福,代表着团圆,同样也代表着我们不管是谁,都无可奈何地长了一岁。
王良的敦厚善良,叶子的素净温婉,瑶瑶的泼辣招摇,表哥的帅气轻浮,如在眼前。
在这跌宕起伏的人间,爱,从来不是主宰,生活才是。它会带着最粗狂的打磨,还原一切真相。
让你看到生与死,爱与恨,现在与将来,感情与世相。
没有遮蔽的人生,会打败一往情深。王良对叶子的误会,便是如此。没有解释,没有追问,就连痛心疾首,都那么惨淡。
错过便是一生。
小悲这篇小说,没有大的冲突,却让人思潮起伏。好看!
遗憾不单单是本质里的疼,更有意义里的美,像苦口良药里的一捏糖,时时泛着存在的价值。如此以来,我们应该相信加持糖的药水,不全是苦的。
问好老师,谢谢您细心阅读。遥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