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王良还没起床，哥哥就在门外敲门，他穿着衬裤走出来；跨年夜没睡好，浑浑噩噩地总在打哈欠。小嫂嫂由哥哥身后突然冒出头，挺着中指和食指，扮出一副可爱的笑脸和他打招呼。“咦……喔！”意识还在迷糊着，他忘记今天春节，家中多了嫂子和姐夫两个贵客，嘴里发出惊异的惊讶声，‘哐当’把门又关上，羞涩难当地往身上套衣服。
　　 吃过饭后拜年，和哥嫂姐夫一起。叔家婶家，大伯大娘家，奶奶爷爷家；挨家挨户地串访，进门行大礼，认亲承根，磕头为长辈纳福祈寿。老人都笑逐颜开，从屋里热情迎出来，瓜子糖果，香烟茶水，亲亲切切，推推让让疼惜小辈。又是妙不绝口地夸赞，又是嘘寒问暖地关心——几乎都体现在哥哥和嫂嫂，姐姐与姐夫的身上。屁股还没坐热，远门堂叔兄弟又一大家子到了院内，齐刷刷地拱手作揖，都膜拜般地跪下施大礼。
　　 家里就那么三五户亲属长辈，不出几带烟的功夫，拜年的过程算是告一段落。村庄的街道上，依旧到处都是结伴而行的家族人群，见面有打闹开玩笑的，有作出小辈样子，给外家长辈送祝福的，有调皮说能话，惹长者笑骂依旧欢声笑语的，有受了作贱，做模做样要打小辈却依然和颜悦色的；无论平常怎样忙碌的人群，今天都清闲地在大街上游荡。孩童儿都穿着花哨崭新的衣服，矮矮的，笨笨的，手里攥着烧红的香根子，在路沿下，在门守旁放炮仗。“磁……”香头点燃的炮竹捻子冒出一团巫烟，小孩儿跑得老远，手指都塞进耳朵里。炮竹撕心裂肺地炸出巨响，孩童兴高采烈地蹦哒多高。
　　 年初二，媳妇婆娘都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男人爷们如释重任得了天下，要么走亲串门邀约喝酒，要么三五成群，去就近的城里看节目演出。也是出门的日子，整个村庄里几乎被掏空，只剩下上了年纪的老人偶尔在街上走动。王良的同伴几人也乐在其中，头一天夜里皆在一块规划，组织就不远的沂蒙景区攀登蒙山。王良那晚正不得闲，他陪着嫂子姐夫在家中吃饭。即是去晚了没报名在团里，第二天醒来也没受到邀约，几个屁小子不吱唤一声，把他撇在家里，这让他有些计较地生了好一阵子闷气。
　　 叶子和瑶瑶都是平邑（县）人，总体来说，她们离王良家都不远。尤其是瑶瑶家，就住在附近的小镇上，站在村口的天桥旁，王良用肉眼都能触及到小镇的景色，这说法丝毫不夸张。着实令人想不通，小镇的条件那么优越，为何她要千里迢迢跑到远处去打工，王良估计，兴许这当中关于着很多她和叶子的姐妹情感吧！
　　 叶子家稍稍远了些，住在一个乱山簇拥的山沟里，路不是很难走，要经过瑶瑶家，顺着国道直奔西去；遇桥过桥，遇山穿山。在马路上行驶大约二十公里的路程，遇见一个唤名“铜石”的小镇路口，转身左拐，顺着路趟子继续前行。那路不南不北，撇着弧线穿进万山之中。
　　 “铜石镇”以山扬名，领域内的腹土山连山、山靠山、山引山。这里的山群或高大、或挺拔、或伟岸、或陡峭，万恶丛生。看似是山，除了险恶和陡峻，并无特殊的优越感，却是当年地方财政上炙手可热的宝贝。那一座座通天的山体上，至今还留着不计其数的矿洞，曾经出土过含银量超高的矿物质出来。可惜世人贪心不足，天生矿宝数量有限，如今财去山空，只有坍塌过半的凿痕，还在彰示着它曾经的辉煌。人们如今已经失去了再探究的兴致，至于铜石镇的过往，也渐渐无人再津问起来。
　　 叶子的村庄在一处低洼的山坳里，村后有两座丁不起眼的小山峰。说它不起眼，当然是周围高大山峦的衬映，像站在大人堆里的孩子，看不出抛头露脸的高度。不过这两坐小山峰大有来头，流传下来的神秘传说，又让周围任何一座高山不得不低首俯心。小山头取名（丹山），相传与二郎神君关系匪浅，乃是真君肩负的重量之物。后来真君路经此地，感觉口干舌燥，放下肩担去旁边的河淌里饮水，走时忘记再挑，担上的重物故而变成了这两座小山峰。
　　 刚过年这几天，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闻到鞭炮留在空气中的火药味。叶子村后那两座孤傲、倔强而略带乳臭未干的小山头上，到处都是村民前来膜拜时，燃放的炮竹沫子。小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坚挺在那里，周边没有上山的道路，山体上的石块光秃秃又险恶恶地半悬在空中，流露着一股别具一格的灵秀之气。十里八村前来膜拜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四肢并用，抠着石块往上攀爬。这里的交通工具大多是电动车和摩托三轮，也有极少深山内慕名求灵的山户人家，全家人拖家带口，锁辕拿鞭驾着牛车过来。牲畜的犄角上，或辕壁上图吉利都拴了红布条，寄在山脚下梧桐树旁，那里有个热心而公益的本地老头儿，免费为上山的人看守家什。
　　 王良也停下车子，瞻仰着上山的人群，肃然起敬间他想起了叶子，板板正正在山脚下的石庙前，虔诚地叩了三个头首。那热心看车的老头，蹒跚着步子从单间老屋子里走过来，弯腰在地上不知捡了什么；或许是尽守职责，只想单纯地看看王良有没有动别人的东西。“不上去看看了？”见王良往回处走，老人客气地问。王良笑着摇头，掏出钥匙牵车子，突然又情不自禁向他打探：“大爷，请问柳（现已合并为‘刘’）巧叶家怎么走？”老人沉寂在遥远的回忆里，嘴里重复着：“柳巧叶，柳巧叶？你说的是不是叶子啊？”老人的顿开让王良高兴起来，脸上的热情花一样地绽放，小鸡啄米般乱点头，钥匙又装进兜里询问：“对对对，就是叶子，您知道她家在哪块住？”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老人开怀而笑，‘笑掉了’满口的牙齿，脸上的皱纹高高拢起。说：“小伙子说话喜人着哩，我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了，谁家在哪我能不知道？”年轻时注定是个好强分子，年老了也不允许别人对他有半点的小看。老人特较真，喜欢般见识。王良谦逊陪笑，递一支烟给他，老人没接，说洋玩意（洋烟）不解瘾，自己还是喜欢手卷的‘大炮’。王良小心翼翼地又问：“大爷，叶子家该怎么走——离这里还有多远？”老者朝村子的方向转身，指着道路给王良比量远近，突然他改口对路过的一个女孩喊：“灵芝！有人找叶子。”
　　 七八米外的水泥路上，一个骑白色电动车的女孩，闻声朝王良这边睇了一眼，扭着车头拐过来。女孩长得青丝黑发，身段修长匀称，皮肤没有叶子那般细嫩水灵，但是五官精致秀气，双目上的睫毛又黑又弯，鼻唇间透着一股冰冷味。上身穿一件半紫色面包羽绒服，下身是短裤配套紧身棉丝袜。给人的感觉；清秀、漂亮、倔强而又坚韧，就像背后的这座小山。
　　 老头笑呵呵张着手给王良引荐：“正好，这是叶子她姐灵芝。”又对那女孩说：“这小伙子是去你家的——找叶子。”
　　 初次遇见叶子的姐姐，实属意料外的惊喜，王良只顾客气地笑，内心激动地开了锅，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灵芝不动声色，浅浅看了一眼他，缓慢地驱动车子，带路往村里走。王良跟在后面走了好几步，电车越跑越快了些，他突然停下，往回赶：“唉，你等下，我去骑车子。”
　　 叶子家离小山头不甚很远，多少有一里路的样子。走进村里只一会儿，遇到超市边的胡同拐进去，那家没有过道的门楼就是。农村的当院空旷大得很，三间油瓦房架在浮坡上，凸显高耸，主房两边一左一右，接着两小间水泥配房。院子里的地面没用水泥硬化，但是打扫干干净净。院内的槐树上，还拴着两只胡子煞白的老母羊。王良在路口停下，没有急着跟过去，头一次来叶子的家里，他在超市里买了点东西；激动的满脑子空白，顾虑礼重礼轻，艰难选择了好一会子，出来超市的时候，早已不见灵芝的影子。好在她把电动车停在了门口，不然王良不知要转到哪里去。
　　 “柳巧叶，有人找。”灵芝这般称呼妹妹。走近屋里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脱掉马靴换棉鞋。
　　 叶子素容淡妆，这会刚刚洗过头，外套也没穿，毛绒绒的毛衣袖口绾在手肘处；正拿着笤帚清理地下的瓜子壳和糖纸。她张着身子往门外探了眼——没见人，低下头继续扫地。
　　 灵芝拿着换下来的靴子去门外晒，回头又讲：“别说我没告诉你啊，那傻小子正在超市买东西，待会走丢了别怨我。”叶子蹙眉思索，正要出门探究，王良已经提着一大袋东西从外面走进来。
　　 “大个……王良，你咋找来的，怎么不打电话？”叶子走出屋，惊喜而热情地迎过去。王良嘿嘿地傻笑，憨态可掬的样子，像一个忘记前生今世的小憨巴。“到屋里坐！”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叶子说：“胡乱糟践钱——待会你把它全吃进肚子带回去。”王良甜笑着附和，刚坐下，灵芝走进来，他又紧张而礼貌地站起身，脸上开花一样地热情。灵芝倒了些热水端出去洗脸，朝叶子白了一眼，怪腔怪调地揶揄：“穷酸样。”叶子板起身子，当仁不让地回敬灵芝一句：“谢谢夸奖！”
　　 山村里的女孩是温柔的，懂事的，又是十分好客的，就像叶子。王良都有些不太适应她热情的待客方式。先是瓜子、糖块；那几天过年必备的休闲之物，一一盛进塑料盘里摆上来，后又在橱柜里找出别一样的糖果倒进花盘，自己剥一个到嘴里咬两口，端着花盘教王良尝尝，说这个味道好吃。待灵芝洗漱完毕，又拿苹果和梨子放盆里洗净，塞进炉子上的水壶里煮热了，捏出来给王良吃。
　　 王良和叶子坐在沙发上聊得津津有味，清脆的嗑瓜子声，融洽的低声笑语声，此起彼伏。叶子突然起身：“看我，光顾着说话了。”她拿茶壶冲茶给王良喝，接着话题继续说：“瑶瑶初七叫我去她家玩，而且还说会给我个惊喜。我就说她不靠谱，过年那天我给你发完拜年短信，也给她发了一条，这臭丫头回都没回；不知道她又要摆弄哪出！”王良托起茶杯，接着叶子倒给他的水，说：“我也是回复完你的信息给她发的——转发的你的信息。没想到她竟然给我打来电话，我心里那个激动啊！人家开头就没好气地骂我一顿，说咱们俩发重了。真冤，连个新年祝福的话都没跟我说。”两人一同在屋里欢笑。灵芝在门外洗衣服，又进来取开水。
　　 “柳巧叶，炉子上的水壶里你煮过东西？”灵芝插话问。
　　 “煮过。”叶子简单地回复，没回头，继续和王良说话。
　　 灵芝被气得身子明显肿胀了一圈，神情恶恶地想吃掉叶子，背地里狠狠瞪她一眼，提着水壶气冲冲走出去。
　　
　　 六
　　
　　 叶子父亲，是个结实而魁梧的中年人，约摸四十五六的年纪，粗矿宽阔的肩膀能拴两头黄牛，穿一件土色皮衣；清条裤子里面套着手织的红毛裤，裤腿里长外短，红毛裤在腿脚处，很不协调地露出一小块来。他带着几个同村的男人回家玩扑克的时候，王良和叶子还在意味悠长地谈着瑶瑶。王良正说着的话嘎然而止，在沙发上板起身子，慌神微笑着跟他打招呼，腿跟紧张得乱打哆嗦。叶子父亲的身形和脸上的客气，令人直觉上产生反差，换句话说，他和善得像一个大男孩子，和叶子一样亲乎人。客套地摆手示意王良坐下，等把打扑克的人带进侧屋，回来好一阵热情待见，所唠叨的事情，无非都是叶子已经做过的那些：瓜子糖果，冲茶倒水，一一指使叶子去准备。叶子笑着安抚王良，让父亲去侧屋陪伴其他人，招待王良的事上，她不想再让父亲掺和，更不愿意他破坏了她们的气氛；她早就看出来王良的激动和不自在。
　　 叶子父亲带人在房内打牌，几个人像喝了酒，叫嚣声吵得聒耳朵，王良和叶子的谈话常常被打断。门外又进来两个凑局的生人，先是好奇地看着王良，一笑后进屋加入了战场，牌局上的‘轰炸声’更激烈地较起劲来。王良觉得不方便，只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有了要走的决定。其实王良这次来找叶子，心里是矛盾的。他想叶子是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当他走到小山脚下的时候，他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给她打电话，心里踌躇又忐忑，总感觉这个时候去她家不合适。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越出自真心想做的事，想得越多越复杂，无名的压力也就越大。王良心里总在害怕，具体害怕的事由，他胡思乱想了很多，反反复复都是不自信。在山脚下石庙里叩了几头，他本想就此回去，思念极其作怪，忍不住又询问了老者关于叶子的事情。懵懵懂懂却又冒冒失失地跟着灵芝来到家里，可以说，王良是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的。
　　 王良要回去的话说出来，叶子脸上流露出不舍的神色，叶子父亲也借此为由驱散了牌局，执着挽留他在家吃晚饭。大人心疼孩子，说路途远，来回路上天冷，不吃饱饭再走不忍心。顾虑王良的心情，叶子也说：“年间都没事，串门子的人必然会有，待会晚饭的时间，串门的人就少了。你不用担心在这里能麻烦到谁，现在人都没事在家闲着，来我家吃饭也就说说话聊聊天，不会有谁为此而感觉不舒服。”叶子母亲这一天不知忙什么来着，此时刚好回来。叶子父亲边往屋里让王良，边叫她赶紧去准备饭菜。一家人热心挽留，王良还是听取了叶子的话，不再执拗着要走，应承下来吃晚饭。
　　 过年那几天，哪家都有预备的饭菜，叶子妈妈进锅棚开始忙碌。她叫灵芝过来帮忙，灵芝和叶子脾气上过不去，对于叶子在屋陪客聊天，让自己下厨帮忙的偏见极深。她站在月台不闻不问，咬牙切齿地使了半天性子，结果招来父亲的一声呵斥，差点吓破胆魂，无可奈何地做起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