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青涩年华(小说)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的光景,建在院墙外面的猪圈以及厕所都基本完工,最后的收尾工作由八末一人即可完成。于是,他便让另外两个社员去搭屋里的天棚架。此类活计对于大多乡下人来说,是再容易不过了,而且干得轻车熟路。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两个屋子的天棚架就已经搭好了。过了一会儿,八末手里的活计也都已经完成。之后,去小溪边洗了把手,回来后对另外两个社员说:“时间还早,先休息一会儿。”说话的当儿,生产队长于震良抄着手走进院子,对正在忙着给两个干活的社员倒茶敬烟的向和平母亲说:“刚刚接到公社通知,让您和老向大哥明天上午八点钟到公社开会。”“哦!知道了。”向和平母亲随口答应了一声,同时,又递给于震良一支香烟。“活都干得差不多了吧?”于震良问坐在一旁喝茶的八末。八末放下茶杯,又吸了一口烟说:“差不离了,就剩下屋里那点活儿了。”
过了一会儿,向和平父亲骑着车子回来了。见大家坐在院子里休息,便笑着说:“让你们大家辛苦了!我去大队供销社买了一桶煤油,顺便又买了点别的。”
休息的差不多了,八末便招呼大家抓紧时间干活。于震良说:“反正眼下我也没事,算我一个。”于是,几个人一鼓作气。接近中午时,整个屋子便焕然一新了。原先这几间破败不堪、四处挂满蜘蛛网的屋子,眼下已是亮亮堂堂,十分整洁,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当然,最为高兴的莫过于向和平了,因为,从今晚开始,他再也不用像乞丐似的蜷伏在铺着稻草的地上睡觉了。尽管面临的所有一切都远远比不上城里,但至少目前他的心情跟昨天相比还还算是不错,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了。眼下,向和平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尘埃落定,事已至此,那就过一天算一天,一切都顺其自然好了。不过,这也并不能说明他向和平目光短浅、容易满足于现状,可毕竟他还是一个涉世甚浅的青涩少年啊!他的人生观还没有具体形成,对于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丝毫的感知和预判能力;同时,他也根本无法为自己的将来描绘出一份美好的蓝图。也许,当他的心情重新平复下来之后,苦恼和郁闷又会开始不断地骚扰和侵袭着他纯真无邪的心灵。尤其是在最近的几天里,他一直在扪心自问:他向和平的人生还会有绚烂多彩的未来吗?然而,从目前面临的境况来看,估计所有的一切幻想也只能在未来日复一日挥汗如雨的劳作中烟消云散、化为乌有,而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向和平也将随之渐渐蜕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他不敢继续再往下想下去了。未来的日子里将会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人生的变数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预知和凭空想象的。或平平淡淡,与世无争地苟活着;或不甘庸碌,努力拼搏改写人生。如此看来,在这样一个复杂多变的人生临界点中,他只能选择一种趋于简单、盲目、直接的生活态度和方式来惬意地满足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以此慰藉自己孤独的茫然落寞的魂灵。然而,对于向和平来说,这又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况味啊!
中午,向和平母亲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精湛手艺——做了一大锅香喷喷的山东打卤面招待大家。
六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向和平父母便动身前往骆驼山公社开会去了。此时,向和平还在被窝里懒着,两眼时不时地浏览着裱在天棚上报纸当中那些模糊可见的标题或文章。忽然,他听见八末叔家的厢房里传来一阵阵驴子的鸣叫声,接着,又有咕隆咕隆的沉闷声响以及七月姐轻柔的呵斥声传递过来。于是,一咕噜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穿好衣服走到外屋时,见大锅里面还有热气从锅盖的边缘徐徐冒出。他知道这是母亲给他准备的早饭。此时此刻,向和平还真有了饿的感觉,肠胃也开始跟着蠕动起来。还是先洗完脸后再吃吧,这样想着,便拿了毛巾朝院外的小溪边走去。
乡下的早晨,空气清新怡人。尽管眼下已经进入大雪季节,但辽阔晴朗的天际也还是没有半点落雪的迹象。放眼望去,远处是绵亘千里的长白山支脉——西山,若在薄雾缭绕的早晨,逶迤起伏的山峦则会变得朦朦胧胧,宛如巨龙一般静卧着。山上大面积的阔叶、小叶树木早已是枝枯叶落,只有西山南麓那片茂密葱翠的针叶林给这萧瑟寂寥的山岭平添了几分盎然生机。而蜿蜒于脚下的小溪依旧浸淫在雾一般的水汽之中,飘飘渺渺、忽隐忽现;徐徐流经的溪水也宛似缎面一般光滑、温润柔和……
向和平匆匆洗了把脸,当他准备用毛巾擦脸的那一瞬间,倏忽记起昨日七月姐的那条融合着女人体香的花格子毛巾,心里便泛起一丝燥热,难不成是自己喜欢上了七月姐?此时的向和平心里有些乱,他不知道这样的一种喜欢是否跟人类的原始属性有关;是否包孕着进入成年期时对于异性的渴求与盲从?七月姐的模样确实好看,除了比自己年长四岁又是个乡下姑娘之外,其他各方面几乎都与城里的姑娘一般无二,再说,自己现在不也融入乡下人的行列之中了吗?然而不管怎样,目前这种君子好逑的想法暂时只能藏匿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万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七月姐。
当他刚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就听见七月在喊:“和平啊!你咋才起来?”向和平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嗫嚅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头了。”“还没吃饭吧?”七月又问。向和平“嗯”了一句。“那你赶紧回去吃饭,然后到厢房来,我教你如何磨面。”向和平答应了一句便回了自家的屋子。
吃罢饭后,向和平抹着嘴走进八末叔家的厢房。刚刚踏进厢房内,突然听见眼前那头正在拉磨的黑驴扯了长音在叫唤,把向和平着实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后,向和平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见这两间屋子大小的厢房内除了农具和其它杂物之外,多余的空间则是用来放置磨盘。因为,当时的柞树屯始终没有架设通电线路,所以,大多数村民家里都置办了磨盘的,家里没有磨盘的少数村民则会使用生产队的公用磨盘。每当村民家里需要磨面时,都会提前去生产队找饲养员打个招呼,然后,在预定的时间里将驴子牵回家中,役使过后再完好无损地送回生产队。
此时,向和平无意当中发现那头驴子的脸上竟然戴着黑色面罩,不知何故,便问七月是啥意思。七月笑着回答道:“你去把它的面罩摘下来自然就明白了。”向和平迟疑片刻后,伸手将戴在驴脸上的面罩给摘了下来。与此同时,那驴子也骤然停止了脚步,并且不断地喷着响鼻。见向和平还是有些疑惑不解的样子,七月又让向和平将面罩重新戴在驴脸上,顺手拍了一下驴的屁股,于是,那黑驴便又乖乖地、周而复始地顺着磨道不断行进。见此情形,向和平便“哈哈”笑了起来。七月一边往磨盘上的入口处添加玉米粒,一边用扫帚将碾碎的玉米面拾掇到簸箕里面,然后,再用筛子筛一遍。七月对向和平说:“其实磨面这活儿并不难,认真看过几次也就学会了。如果烀玉米饼子的话,你得使用细网筛子;如果熬碴子粥,那你就得使用粗网筛子。还有,你得慢慢学会使用簸箕。”说完,七月便将筛子中剩下的玉米面倒进簸箕里,左右晃动几下,然后开始有节奏地上下颠着,一会儿工夫,玉米糠便被分离出来。向和平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看着,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懂得了多少七月姐传授给他的关于磨面的经验;他只是觉得七月姐磨面时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不断撩拨着他的心弦。
七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向和平一家落户柞树屯已是半月有余。这期间,向和平跟屯里的大部分同龄少年男女们也都混得比较熟悉了,因此,无论是心理还是精神层面都有了相应的改善。他不再无端地去胡思乱想,那颗烦躁、郁闷、游移不定的心也暂时进入了一种舒缓、放松的休眠模式;与此同时,那些同龄的乡下少男少女们也都喜欢找城里来的帅气少年向和平玩耍。在这一众少年男女当中,有一个叫江晓荷的女孩尤其喜欢向和平,当然,向和平似乎还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因为,绝大多数女孩秘而不宣的心迹男孩是很难感受到的,除非某一方的感情温度达到了一定的炽热指数,他或者是她才会向自己所倾慕的那个人袒露心迹。在柞树屯,江晓荷家境殷实。父亲江茂生是生产队会计;母亲周杏芳是小学代课教师。另外,她还有一个跟她同样漂亮的姐姐江晓波,已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出嫁了,而且还是嫁给了孛兰县粮库的一个小职员。在当时那个年代里,一个乡下女孩能够嫁给这样的夫婿已经算是非常圆满了。总之,江家在柞树屯村民的眼里是绝对值得羡慕的。江晓荷是个性格比较内向的女孩,虽不是艳若桃李,却也风姿绰约、兰质蕙心,当然,这样的一种特殊气质也正是大多数乡下女孩们所缺少的。与之相比,从七月身上所散发的则是另外一种沾有泥土芳香的韵味儿——气若幽兰、恬静贤淑之美,而且还充盈着母性的温柔。正因为如此,向和平才会被七月所深深吸引着,并且开始朝着那个朦胧而又美好目标小心谨慎地行进着;同时,向和平又惟恐七月读出他的心曲,从而使得自己陷入难堪的泥淖之中。
农历十一月十四日这天,正值冬至。按照北方人的习俗,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吃饺子。向和平家也不例外。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向和平母亲就已经将白菜猪肉饺子馅调好,顺便和了面放在一边饧着,同时,又准备了几个家常菜。之后,又让向和平父亲去生产队找队长于震良晚上过来吃饺子。安顿好这一切,自己转身来到八末家,见七月正准备从坛子里往外掏咸猪肉,便说:“先别忙了七月,晚饭你就别做了,跟你爹一块儿来我家吃饭。等一会儿过来帮我包饺子哦!”七月沉吟片刻后说:“那好,俺一会儿就过去。”
晚上生产队收工后,于震良回家跟老婆打了招呼就往向和平家里赶。刚进院子,于震良便大声嚷嚷道:“好家伙!俺在二里地就闻到香味儿了!”八末这会儿也正抬腿走出家门,便接了于震良话音说:“震良啊!你猜啥鼻子最尖?”于震良笑道:“这还用问?狗鼻子最尖呗!”于是,俩人一边调侃着一边进了向和平家。因为跟向家已经相处的比较熟悉了,所以,彼此之间也就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拘束,进屋后很自然便脱了鞋子上炕。很快,四个香气扑鼻的菜就已经摆在了桌子上。向和平父亲见菜已上齐,便端着酒杯笑吟吟地对于震良跟八末说:“客套话咱就不说了——喝酒!”说完,三个人碰了杯,同时把酒干了。
此时,向和平母亲跟七月仍旧在外屋包饺子,向和平则低头坐在炉膛边缓缓地拉着风箱,偶尔会偷偷瞧上七月一眼。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母亲小声问七月:“七月啊!跟阿姨说心里话,你是不是已经有对象了?”七月听完此话,脸颊顿时泛起了红晕,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嗯呐”。与此同时,一旁的向和平脑子突然嗡的一声,接着,耳膜也骤然响起一阵阵让人心烦意乱的尖鸣声,直冲脑门;眼前顿生出间歇性的模糊,感觉像是有无以计数只蚊虫在他面前狂飞乱舞。此时此刻,这个遐想着爱情将会带给他希冀和热望的懵懂少年向和平,还没有开始真正感受来自于女子怀春传感器带来的非凡效应;触发并启动他体内荷尔蒙所释放出的无限愉悦时,这个五彩斑斓的泡沫便在他无限美好的憧憬中迅速破灭了。对于向和平而言,此时的心情实在是难以言喻,更像是打翻了一只五味瓶。此时的他,已是万念俱灰,心境难以过滤,心情难以平复。他又偷偷瞥了一眼自己单恋多日却是名花有主的七月姐,酸楚的滋味油然而生,整个人也仿佛是跌入深谷之中。在他看来,理想如此丰满,现实却又如此苍白。而且当下,此事已然难遂其愿了。想到这,那颗本来就十分脆弱的心便隐隐地作痛起来。此种感觉,此种单相思所带来的失恋情绪,无疑会将一个正常人导入病态之中。他向和平会不会也进入了这样一种病态模式之中呢?忽然之间,他想起李白的那首《秋风词》:“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向和平觉得,这首《秋风词》不好正映衬出他此时无疾而终的复杂心境吗?
炉膛里的火此时早已燃成灰烬了,但向和平却是浑然不觉,依旧缓缓地拉着风箱。
眼下,七月跟向和平母亲也已将饺子包好,正欲掀开锅盖煮饺子,见向和平神色黯然,而炉膛里面的秸秆又早已燃尽,便有些纳闷,于是,俯下身子问道:“怎么了——和平?”七月冷丁这么一问,把正在埋头胡思乱想的向和平着实吓了一跳。“不会是出啥事了吧?”七月接着又问。“没……没有啊!”向和平慌乱地回应着。“没啥事咋就跟丢了魂似的?炉膛里的火都灭了,你还一个劲的拉风箱,还说没事!你告诉俺到底是怎么了?”“我真的没事,你就别……别再问我了!”向和平一边胡乱搪塞着,一边开始往炉膛里添加秸秆,重新将火燃起。不知是因为炉膛里面秸秆放得太多抑或是拉风箱的动作过大的缘故,一股呛鼻的浓烟从炉膛里面猛地窜出,紧接着,一团火舌也跟着轰然喷出,将向和平的眉毛、刘海都给燎焦了;脸颊也被熏得有些发黑,活脱脱一个年轻包公的模样。见此情形,七月忍不住想笑,却又竭力控制住了。向和平母亲也跟着走过来问道:“你这是怎么搞得?连火都烧不好,日后你一个人在家我们能放心吗?”向和平故作镇定地说:“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再说,我也不是故意的,谁敢保证自己干活不出一点差错呢!”说完,继续缓缓地拉着风箱。这会儿工夫,七月赶紧回家取了毛巾,用热水浸湿后,又轻轻拧了拧,然后,疾步回到向家,站在向和平身后亲自擦拭他那张被烟火熏黑了的脸。霎时间,一股暖流电击般穿透向和平的整个身体,几乎令他窒息过去……